第三十三章 浮生未歇,零落满天霜
“来了来了!”
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句,倒也没人有闲心笑他多此一举,因为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朝那墨衣少年看过去,就连两边训练有素的军士也不由得朝舷梯上侧了侧脸。
那少年外罩着墨色描金压地衮金龙纹长袍,袖袍宽大,几乎垂至地面,腰上系着墨玉通犀麒麟玉带,脚蹬升仙祥云金丝履,头戴双龙抢珠紫玉鎏金远游冠,身上披着一袭八宝云龙绛纱描金万寿锦氅。
单是这一身衣服便抵得上一个富庶县城一年的赋税,还没来得及见到长安王的脸,那浩大的阵仗和那一身华丽的袍服就让人目瞪口呆、赞叹不已,在今日之前莫说是见过,便是听也没有听过。
再看那少年,被四个绝美宫女前后簇拥着缓缓走下龙舟来,围在岸边的数万人终是见到了那张脸,紧接着便是排山倒海般的惊呼赞叹,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溢着不敢相信的震惊神色,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一张毫无瑕疵的脸。
嘴角眉梢噙着三月春guang一般和煦温暖的笑意,让这萧肃的北风也变得温柔起来,举步走来,一举一动都是那么优雅得体、雍容高贵,单是远远看着都是无比的赏心悦目,一路走来,并不倨傲,频频朝两边的百姓点头微笑,像是巡视天地苍生的君王。
不知道有多少妙龄少女赶了数百里路早早地来到洛阳城外守着,在这冷风中站了三四个时辰只为见长安王一眼,终于见到了这位只在巷陌传说中存在的举世无双的王,如三月春guang般温暖明媚的微微一笑,就让多少深闺少女、绣户娇娥头晕目眩,幸福得几乎晕阙过去。
只是见了长安王一面之后,不知多少妙龄少女许下誓言,今生今世,若长安王不娶便绝不嫁他人,宁可孤独终老也绝不找旁人将就。
“长安王殿下千岁,恭祝万安!”排山倒海的呼声如排山倒海一般,几万的百姓、官员、军士齐刷刷的跪下朝拜,如天道纶音响彻天际。
洛阳、开封、颖昌等数十个郡县州衙大小官员数百人早早的便在此处侯着了,自一品到六品,共三百二十人,文左武右,齐刷刷的跪在地毯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至于六品以下官员,根本没有资格跪在地毯上迎接,只得和寻常百姓一起垂首跪在泥土地上施礼问安。
他们都是官场厮混多年的老手,深谙人情世故,长安王以皇太子仪仗代天子北巡,皇上的用心便是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出来,太子不争气,长安王雄才伟略天下皆知,当日一人一剑于君山绝顶杀得整个江湖的英雄好汉不敢言语,这般旷世绝伦的战绩谁人不知,偏偏又独得皇上恩宠,若是此行伺候周到了,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走出二十几丈远,仪仗齐齐的停住,警跸清道的军士宫女恭恭敬敬的退向两边,让出一条道来,萧墨一人缓缓上前,一抬手轻声说了句“免礼平身!”,分明是轻轻的几个字,却像是凑在每个人耳边说的一样,一字一句清晰的传进了方圆几里的每个人耳中,当中多有习武的,不由得赞叹长安王内力深厚,武学造诣高深莫测。
“谢长安王殿下!”
又是一阵山呼,数万人一齐呼喊,震得人头皮发麻,萧墨在朝堂公正廉明,为百姓据理力争不惜得罪权贵,大力发展农耕商贸,均田制、抑士族、扶农商、禁私派、清槽弊、罢冗官,不管他在江湖中名声如何,在民间却是极得人心,十个当中少说有九人称他“好”的。
洛阳刺史裴仲宣带着百官上前问安,毕恭毕敬的领着萧墨朝銮舆走去,亲自扶着萧墨上了銮驾,不管官员大小品阶如何,尽皆步行跟随舆辇,不敢有丝毫怨言。
一路到了专门为萧墨修建的行宫,这行宫是今岁岁初皇帝昭告天下长安王于十月北巡时才着手修建的,历时半年,耗费三十万民夫之力,数百万两白银,此中富丽堂皇,豪奢无比,比之金陵皇城也不遑多让,而这般华丽气派的一座宫殿不过是为了让萧墨歇息一晚的寓所而已。
萧墨于次日辰时摆驾北上,大小官员百姓送出三百里方回,当日午时,一纸王谕遍传洛阳,谕书曰:洛阳官僚穷奢极欲,大兴土木,以致百姓民不聊生,责令克日起拆除行宫,将所得钱帛分还百姓,所有官员罚俸一年,自刺史以下各降一级,以示警戒,若有再犯,必当按律严惩。
此令一下,天下百姓无不振奋,长安王果真如传说中的那般廉政爱民,若是真的荣登九五,那天下百姓便有福了,洛阳官员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无不懊悔叹息。
銮驾北上,于十月十五未时到得太原府外二十里,太原留守、镇北王顾景之带领满城官员军士出城迎接,只见雪白苍茫的荒原上,三百铁骑像是一阵飓风席卷,朝着那浩浩荡荡的车驾赶去。
在离车驾数百步时齐齐勒住马缰绳,顾景之翻身下马,领着三百骑兵对着銮驾朝拜道:“下官顾景之,携三百亲军前来接驾,恭祝万安!”
舆辇被掀开一角,探出一张俊逸无双的脸来,笑道:“是顾叔叔来了!不消多礼,赶紧平身吧!”
“谢殿下!”
虽然萧墨言语亲和,但是他却不能失了礼仪,仍旧在雪地中跪安之后才起来,雪飘飘洒洒的下了好几天,一脚踩下去积雪都能没到脚踝,顾景之带着三百骑兵在前边开道,一行人约莫走了一个时辰才遥遥见到矗在荒原中的那座孤独的城。
太原府辖下的文武百官已经出城摆道迎接,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洛阳传来的消息,这次迎接长安王的仪仗显得“寒酸”了许多,说是寒酸也是较之前的天家礼仪而言的,实则也是红毯铺道,香花满地,两边甲士肃立。
毕竟是北方战乱之地的士兵,比起南边养尊处优的更多了些肃杀之气,身上肩头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也不曾动弹一下。
毕竟天气寒冷,又快要天黑,城外只有稀稀拉拉的数千百姓,多是些娇俏的佳人小姐想要一睹长安王的风采,号角吹响,响彻整座城池,萧墨下了舆辇骑马进城,顾景之带着三百精兵按剑在前开道,进得城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香花满道,彩帐千层,街道两边全是熙熙攘攘的百姓,也有不少武林人士夹在其中,若不是三层军士阻着,怕要挤到萧墨身上来。
萧墨嘴角依旧噙着盈盈的笑意,融化了这满城的冰雪,湮灭了这萧瑟的寒风,两边的百姓军士不由得看得痴愣了,这世间原来还有这般温暖明媚的笑,比三月的阳光还要温柔。
“本王多谢各位百姓抬爱,只是天寒地冻,时近黄昏,还请各位百姓早些回家安歇!”萧墨微微欠身,一字一句远传数里,清晰入耳,众百姓见尊贵至极的长安王如此谦恭有礼,愈发敬重,齐齐高呼,不肯散去。
萧墨也不强求,随着顾景之到了镇北王府,三百精兵分立两侧,让出一条道来,文武官员跪在府门前请萧墨入府。
萧墨如星辰般璀璨的目光一一扫过满地的官员,最后目光停在了最末的那个侍卫统领身上,他虽然是跪着,但是头却不曾伏下去,一双苍茫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丝毫不避让,萧墨微微一笑,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很普通的一张脸,只是比常人多了几分坚韧刚毅,一双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层薄纱,看不透彻。
“免礼平身!”
说是王府,其实只比一般的府邸大了些而已,甚至没有长安王宫的一座宫殿宽阔华丽,府内陈设也是极为精简,没有一件多余的陈设。
萧墨不禁高看了顾景之几分,他独自镇守太原这么多年,拥兵数十万,说他是北边的土皇帝也丝毫不过分,可是府邸却是如此简陋,比之一般员外财主还不如。
萧墨也不多去管他,由顾景之亲自引着进了王府,七弯八拐到了一处别苑,别苑却是占去了镇北王府一半的土地,看墙角的痕迹应该是新近从王府修了一堵墙,隔了一个别苑出来,萧墨一笑,却也不点破。
“殿下,塞北苦寒清贫,比不得江南繁华,委屈殿下了,还请将就些住下!”
顾景之将萧墨领到别苑门口,躬身说道,本来萧墨是正一品亲王,顾景之是从一品郡王,而且他又镇守一方德高望重,不该对萧墨行此大礼,但一来他是个聪明人,看出来皇帝的意思,选择了赌一把,二来萧墨不管是武功才略还是人品威望都值得他以礼相待。
萧墨抬手扶住他的手肘,道:“顾叔叔不必如此多礼,叫我萧墨就好,顾叔叔能在自家府邸为我辟出一个别苑已经是万分抬爱,哪来委屈一说,实在是客气了!”
顾景之长舒了一口气,几年不见,以为皇帝的恩宠会让他变得骄奢跋扈,没想到不仅没有变得轻浮,反而沉稳了许多,连他也愈发看不透了。
“殿下,这是王府的侍卫统领,叫做‘刀’,负责别苑的守卫。”
顾景之深谙世故,萧墨虽然说让他直呼其名,他却不能傻愣愣的照做。
萧墨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抬眼一看,是府门外那个直视他的少年侍卫,心中暗暗骂了一句“老狐狸!”,自己看不透的人就扔给本王来试深浅,倒还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进得别苑,一阵淡淡的香气瞬时将人笼罩,原来别苑中种满了梅花,梅花还没有尽数开放,丫杈枝头是一个个指尖大小的花骨朵儿,配上满园洁白的雪,更像是雪球挂满了枝头。
黑衣少年“刀”抱着双手笔直的站在别苑门口,既不对萧墨行礼也不多说一句话,甚至连回头看他一眼的动作都没有。
惊鸿和纳兰寒韵一左一右跟着萧墨,在萧墨离房间门还有三尺的时候,惊鸿快步上前轻轻打开了房门,躬身站在一边,萧墨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陈设很简单,于天家的排场而言甚至有些寒酸了。
香炉里早早的薰上了麝香,袅袅的香气弥散在整个房间里,窗边花瓶里的几支木芙蓉花是新采的,还娇艳欲滴,萧墨颀长的手指轻轻扫过花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沉吟道:“十月木芙蓉,花神石曼卿。一个征战边塞的大老粗竟有这般细腻的心思!”
双手微微一抬,纳兰寒韵当即上前为萧墨解下披在身上的墨色氅袍,脱下外罩的描金龙纹翻云袍,只剩下一身黑色直裾和里衣,纳兰寒韵将氅袍和外罩袍服挂好,转身去烧水为萧墨沏茶,像是经年累月伺候人早已习惯一般。
“今晚镇北王必带领太原文武百官设宴为本王接风,若是有人来请,你就说本王旅途疲惫想早些休息,设宴一事还是改日的好!”萧墨对惊鸿说道。
惊鸿躬身答应。
萧墨眼角的余光落在了专心致志烹茶的纳兰寒韵身上,又倏地移开,继续吩咐道:“都说太原府的听雪楼举世无双,是天下少有的风雅之地,本王倒是想见识见识,今晚寒韵便陪本王走一遭吧!”
“是,九爷!”纳兰寒韵先是一愣,旋即回身应允。
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响亮了半分,在旁人听来也无什么不妥之处,但是惊鸿伺候萧墨多年,却听出了端倪,看一眼萧墨,只见他目光朝别苑外一瞥,转瞬即逝,惊鸿何等聪明,当即领会。
“九爷,请用茶!”
纳兰寒韵双手托着茶杯恭恭敬敬递到了萧墨眼前,萧墨接过,吹散袅袅的热气,轻轻一嗅,皱了皱眉,道:“敬亭绿雪,上好的绿茶,其实绿茶用冷水冲泡味道更佳,犹以将化未化的雪水为宜,这样泡出的茶有种独到的冷香,沁人心脾!”
“是,寒韵记下了!”
十月的天黑得甚早,才过申时天便沉了下来,若不是屋外白雪皑皑,怕是连最后一丝亮光也隐没了。
听雪楼窗前,易雪扬含着笑意看着满城的雪白,手指轻拈着一张笺纸,上边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
“少主,那人真的会来吗?”
阮薇已经换上了一身素白的劲装,显得干净利落、英姿飒爽。
易雪扬没有回答,手指夹着的笺纸轻轻一扬,脱手而出,在离开指尖三尺的时候突然化成片片纸屑,随着风满天飘散,笃定的说道:“若是不来,岂不是让人很失望!”
“那我们……”阮薇试探着问道。
“我们?”易雪扬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听雪便好了!”
听雪楼里暖意融融、灯火通明,几十个形态各异的男女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管弦丝竹之声袅袅萦绕,楼上楼下的客人虽然不少,但并不喧嚣,即使相互之间叙话都尽量压低了嗓子,像是真的来这听雪一般。
看装束,一楼座无虚席的数十人中倒有七八成是武林中人,有的裹着厚厚的貂皮袄子、有的缠着臃肿的棉布围脖……外边虽然天寒地冻,但是听雪楼里边儿却并不冷,也不知道为什么舍不得脱下厚厚的衣裳。
说是在品茶听雪,其实眼角余光时不时的往紧闭大门那儿瞟去,似乎在等什么人。
“吱呀!”
雕花木门发出一声刺耳而又悠长的响声,几十号人几乎同时打了个寒战,眼睛齐刷刷的朝门口看去。
夹杂着雪花冰碴子的风“呼”的一声就袭进了屋里,温暖的大堂顿时变得跟冰窟一样,若是那人进来后立刻将门关上还好,偏偏任凭木门大敞开着,若是搁在平时,早有脾气火爆的人跳出来抱怨了,可是今日却静得出奇,宁可浸在风雪里也没人上前叫骂,甚至都没有自己上前去关门的。
只是因为门口孑然立着一个身披黑色貂绒氅袍的少年,眉宇间清冷孤傲,嘴角凝着丝丝笑意,发丝被萧瑟的寒风撩起,冷冷的看着满屋诧异惊恐的人。
身后跟了一个如腊月梅花一般清雅出尘的女孩,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裙,披着一身高领斗篷,怯生生的站在萧墨身后,眸光低垂着,不敢看听雪楼里的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