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玉碗盛来琥珀光
一楼大堂中的百十人有六七成是当日上过君山的武林豪杰,那一战虽然过去了两个月,却没有人能将那一天的情形从脑海中抹去,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眼前这个俊逸雅致、超然出尘的少年会是一个嗜血魔头,手提长剑横扫天下英雄。
他们的手不由自主的摸向了自己的兵器,战战兢兢的看着萧墨,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君山之上,千余武林好手被萧墨杀得魂飞胆丧、天下寂然,现在听雪楼里这点人,凭什么和萧墨为敌。
“是本王搅扰各位的雅兴了么?”萧墨笑道,如三月的春风般温暖,可是在大堂中的那些武林人士看来确是比屋外的霜雪更冰冷万分,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是一把锋利的长刀,绽放的寒芒似乎随时迸射而出,斩落他们的头颅。
萧墨面含笑意,儒雅华贵,举手投足间雅致以极,有说不出的淡雅神韵,缓缓朝前踱步,一些胆小些的人双腿像是打摆子一样不住的发抖,牙齿“咯咯”的打颤,额头上冒出豆大的虚汗。
只是缓缓的往前走,可是满屋的武林高手身上却像压了一座大山,几乎不能呼吸,满脸憋得青紫,即使裹着厚厚的棉衣、整个人却像是坠进了冰窟窿一样,几乎连浑身的血液骨髓都要冻结。
终于有个稍胆大的人站出来,唯唯诺诺的说道:“萧……萧墨,这里可是太原府城,是……是有王法……”话吞吞吐吐说到一半,才蓦然发现,萧墨是当朝一品亲王,便是当街杀人也能有一百种方法赦免死罪,哪有王法能治得了他的罪,当即改口道,“这听雪楼是武林盟的产业,你……你不要乱来……”
萧墨循声望去,明媚的目光温和如初,但是那人却像是被千万把利剑将浑身上下穿了无数个透明窟窿,双腿一软竟然瘫倒了下去。
人们认出,这人是川西青城派的掌门虚无道人,青城派在川西一带声势只屈居唐门之后,虚无道人论起身份可与少林方丈、丐帮帮主等平起平坐,如今萧墨话都还没有说一句,只是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就让他瘫倒在地,这要是传出去,青城派怕是数百年内都在江湖中抬不起头来。
萧墨缓缓上前,人们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上百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身体不由自主的朝后边挪动,这魔头又要大开杀戒了么?
走到虚无道人的身边,笑问道:“道长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本王扶你到椅子上休息一下可好?”说完微微俯身,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
温文尔雅如初,嘴角那浅浅的微笑不知能让多少妙龄少女、深闺千金倾心一生一世,可是在虚无道人和众英雄豪杰看来却是地狱恶鬼的狞笑,勾魂夺魄、摄人心神。
“你不要过来……不……”虚无道人大叫一声,双手胡乱的挥动,双眼满是惊恐,两个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竟然像市井无赖一样在地上顺势打了几个滚,远远的躲开了萧墨伸出的手,这倒是比平日里习练的武功还要得心应手几分。
“既然道长不接受本王的好意,那便由你去吧!”萧墨脸上笑容不改,缓缓直起了身子,粲然一笑,让满屋的英雄豪杰肝胆俱裂,不少人如虚无道人一样瘫倒了下去。
“今日过后尔等纵是轮回转世都不会忘了萧墨这名字,活着离开的人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今日的尸山血海,不能有片刻安眠。本王今日便叫江湖天下,永世不得长安!”
人们耳边不由得响起了那日君山之上萧墨一人一剑面对天下英雄时怒吼出的这句话,江湖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惧,两个月过去了,那日君山上活着离开的人每日每夜眼前都会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漫天飞溅的鲜血、遍地的残肢断臂、内脏头颅,以及那个魔一样的少年。
今日才发觉,这句话不只是说说而已,不消动手,只要萧墨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天下英雄惶惶不安。
“本王那天说的话,想必各位‘英雄好汉’还有些印象,那一桩桩、一件件本王自会慢慢清算,各位不必性急,是断然不会落下谁的!”
他故意将“英雄好汉”四个字咬得重重的,言语之中的戏谑之意但凡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话音一落,多少人头晕目眩,更有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过这时候倒也没人有闲情去嘲笑他,若是有后悔药卖,便是浑身是胆子,那天也不会上到君山去,即使上去了也断然不会和萧墨为敌。
目光一一扫过满屋的武林人士,在他们看来,这温和的目光像是凌迟寸桀的快刀,凌厉无比,一寸寸割下他们浑身的血肉,将骨头都剖开,刮尽骨髓。
“九爷,我家主人有请尊驾二楼雅阁奉茶!”
这时候,一身白色劲装的阮薇缓缓走下楼来,朝着萧墨一拱手,算是见了江湖间的礼仪。
萧墨点了点头,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头前带路,阮薇也不拖沓,转身上了楼去,萧墨带着纳兰寒韵不紧不慢的跟上。
在萧墨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转角的刹那,一楼大堂的百十个武林高手像是挪开了压在心头的一座大山,有的躺倒在地上,有的瘫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有种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庆幸,也顾不得屋外寒风凛冽,逃也似的朝门口挤去。
本都是心高气傲之人,今天相互之间踩了绊了也顾不得多说一句话,若换做平时早就大打出手了,少说也要吵闹一番,可是现在哪里顾得这么多。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楼大堂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散落一地的瓜果点心、横七竖八的桌椅,等到百十个人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听雪楼,心里这才踏实了几分。
阮薇带着萧墨和纳兰寒韵到了听雪楼第二层雅阁外,停下了脚步,回身对萧墨二人拱手一礼,道:“我家少主人有些事务要处理,先劳烦九爷在二楼雅阁稍待,招待不周还请宽宥!”
“易少主事务繁重,本王叨扰已是不该,还望阮姑娘不要见怪才是!”萧墨依旧温和有礼,如淡雅的清风,让人心生亲近。
阮薇也不多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领着萧墨二人推开了一间雅阁的房门,只听到“吱呀”一声响,一股暖流铺面而来,让人心中也跟着一暖。
抬眼看去,屋子里竟然早有人在,一张矮几上首坐着丐帮的现任帮主孟弦秋,左首坐着唐门的少门主唐敖,下首跪坐着一个身穿翠色袄子的女婢,正在恭恭敬敬的温酒,扑面的暖流正是那火炉发出的热气。
这冰天雪地的日子,围在火炉旁温一壶好酒自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那女婢青葱十指拈着的是景德镇官窑烧制的湖田窑注子,下边是一个半盛热水的注碗,釉色白中闪青,胎质洁白细腻,色泽淡雅,温润如玉,一看就是瓷器中的上品。
女婢听到有人来,赶忙起身行礼,恭恭敬敬的在一边伺候。
“哦?原来是萧九爷来了,数月不见,不知身上的伤势如何了?”当先开口的是唐敖,那日君山顶上,萧墨凤舞和唐靖君针锋相对,气得唐靖君吐血,唐门和萧墨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一见面便绵里藏针,揭萧墨的痛处。
萧墨不愠不怒,浅笑道:“本王岂是寻常宵小鼠辈能伤得了的,便是被土鸡瓦狗轻啄了两口,也不过数日便可痊愈,倒是劳唐少主挂心了!”
唐敖一时语塞,这萧墨果然是能言善辩,这一句话不仅挽回了颜面,还暗讽那日君山上的人是“宵小鼠辈、土鸡瓦狗”哩!
可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指着右首的座头说道:“九爷也不要站着了,赶紧上座,尝尝这太原府窖藏三十年的汾酒。”
萧墨微微一抬手,纳兰寒韵当即上前褪下萧墨的氅袍,将对襟一合轻轻抱好。
萧墨斜眼一瞧,孟弦秋坐了首坐,唐敖坐了左边的座头,在大华当时人人皆知是以左为尊,这唐敖明摆着是想比萧墨高上一头,萧墨哪里会看不出来,心中一阵冷笑,朗声道:“唐少主既是请本王上座,却指了一副下首的位置给本王,难道不觉有些口不对心么?”
“哪里哪里,九爷多虑了,这一张桌子只得一上一下两副座头,总得有人坐不是?”唐敖“嘿嘿”一笑,想将此事带过,不明不白占萧墨一回便宜。
谁知萧墨却是不依不饶,仍旧不肯就坐,道:“本王千里迢迢而来,难道唐少主不该主随客便一回么?”
“九爷身份尊崇,怎可行此喧宾夺主之事呢?”唐敖像是生了根一般,半分也不肯挪动。
“唐少主既然知道本王身份尊崇,怎可让本王坐到下首的位置上呢,这便是唐门的待客之道吗?”萧墨依旧微含着笑意,与唐敖针锋相对。
唐敖语塞,微微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恨不得朝萧墨扑过去。
阮薇在旁边站着面不改色,既不上前以主人的身份劝解,就连话也不多说一句,看那模样甚至巴不得萧墨和唐敖早点打起来才好呢。
孟弦秋却是如坐针毡一般,唐敖与他都是天下大派的传人,可谓同气连枝,而萧墨却是人中龙凤,将来说不准还是临御天下的皇帝,两边都是不能得罪的。
孟弦秋向来没什么心计,眼见萧墨和唐敖针锋相对,生怕他们动起手来,伤了和气,赶忙起身朝着萧墨抱拳施礼道:“九爷若不嫌弃就来小弟这里入座吧!”
说完朝旁边挪开几步,让出了位置,唐敖脸色登时沉了下去,本来和萧墨针锋相对,未必就输给了他,没想到孟弦秋胆小怕事竟然甘愿认输,他认输也就罢了,还连带上自己。
萧墨也不客气,生怕孟弦秋反悔一样,上前几步,朝孟弦秋道了声谢,就要坐下去。
唐敖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紧跟着的纳兰寒韵身上,是个少见的绝色美人,若是在平时定会上前勾搭撩-拨一番,但是她既然是萧墨的人,唐敖不免恶其余胥,对她也嫌恶起来,冷哼道:“今日屋里的都是有头脸的人物,你个贱婢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们同屋而坐,还不滚出去!”
他寻思既然不能在萧墨身上占到便宜,那便从他身边的婢女下手折辱他一番也是极好的。
纳兰寒韵俏脸一红,心里羞愧自卑无以复加,纤纤玉手不住的揉-搓着自己的裙摆,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
忽然一只白皙温暖的手牵住了她,心中顿时踏实温暖了许多,便是此刻天塌地陷她也是不怕的,只是一张绝美的脸却更红了,几乎要滴下血来。
“本王的侍婢,少说也是从六品起居舍人,怎么,朝廷命官竟不配和你一介草民同桌而坐么?”萧墨冷笑,眼神凌厉无比,直击唐敖魂灵。
唐敖恨恨的瞪着萧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又无可奈何,冷哼一声,将面前的白银镶花盏一推,朝着那煮酒的女婢呵斥道:“斟完酒快些滚,少在这里碍眼!”
萧墨笑吟吟的看着,并不说话。
孟弦秋眼见那女婢战战兢兢,如受雷击,心中不忍,本想说几句话替那婢女解围,但想想唐敖此时盛怒已极,若是再替这婢女说话,他恼羞成怒少不得迁怒这个可怜的下人,若是下了杀手,自己也是罪过,遂缄口不言,怏怏的坐在下首位置上。
阮薇眼见三人已然入座,这一场干戈已然偃旗息鼓,就要转身退出去。
“阮姑娘若是要出去,劳驾差人送三副翡翠琉璃杯来!”萧墨面含笑意,不慌不忙的叫住了阮薇。
阮薇回过头来,一脸疑惑的看着萧墨,他温文尔雅,俊逸无双,只是那般简简单单的坐着,都赏心悦目至极,就连阮薇也不禁一叹,果真也只有这般人物才能与自家少主齐名江湖。
萧墨轻抬颀长的手指,指着冒着热气的注子说道:“这姑娘温的酒是太原府独有的汾酒,又叫做‘杏花村酒’,前朝弘文馆校书郎杜牧有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说的便是这汾酒。汾酒工艺精湛,源远流长,素以入口绵、落口甜、饮后余香、回味悠长特色而著称,酒性刚烈,在这塞北苦寒之地最是受人喜爱。”
“哼,故弄玄虚,仗着自己多读几本书,卖弄些什么!”唐敖嗤之以鼻,朝着萧墨冷哼一声,恨不得将那注碗里的热水全泼在萧墨那张讨厌的脸上。
萧墨笑着摇了摇头,斜睨唐敖一眼,不乏几许鄙夷之色,淡淡的说道:“品茶饮酒本是风雅之事,却但不免有些粗鄙低俗之人附庸风雅却行些焚琴煮鹤的蠢事,让人扼腕长叹天物暴殄。唐人有诗赞这汾酒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比起这白银杯盏却是要好上许多。”
“嘭!”
唐敖额上青筋暴露,一拍桌案腾身而起,桌上的白银杯盏跳起一二尺高,那婢女被吓得跌倒在地,孟弦秋急急往桌案上拍了一掌,卸去了九分力道,这才避免桌上温的酒倾倒,探手扶起婢女,使个眼色让她退出去,那婢女如蒙大赦,跪下急急的磕了几个头,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阮薇唯恐天下不乱,招手唤来另一个婢女,让她送三个琉璃杯来。
“萧墨,你不要欺人太甚,自进屋以来你处处与本少作对,本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真当本少怕了你么?”唐敖怒道,方才萧墨含沙射影说他是低俗粗鄙的莽夫,便是个傻子也能听得出来,心高气傲如他,哪里忍得了。
“本王欺人太甚么?比起那日君山顶上唐少主父子二人的步步紧逼、暗放冷箭,本王倒是觉得客气了很多呢!”萧墨懒懒的靠在软凳的靠背上,好整以暇,优雅从容至极,似乎从未将唐敖这号人物放在眼中。
唐门和萧墨之间本来没什么仇怨纠葛,但那日君山之上,自己的父亲为了拉拢天下英雄,几番言语挑拨将萧墨陷入死境,最后萧墨脱身之际更是施放冷箭差点让他命丧当场,这些因果缘由唐敖何尝不知道,若换做自己,莫说冷嘲热讽针锋相对,怕是早就拔剑相向、不死不休了。
但是唐敖是什么人,便是知道自己错了也是绝不肯承认的,何况还是萧墨这样一个死对头,当即戟指萧墨骂道:“邪魔歪道,人人得而株之,只恨那天没有能杀了你!”
“那唐少主今日是想将本王留在这里么?”萧墨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瞥了唐敖一眼,淡淡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