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满城风雪,浅醉君莫笑
“那一战本王也时常听人提起,白衣影落,剑光纵横,画影剑不愧当世名剑,兰烬落剑法也不负当年剑圣纵横天下的威名,楚岚虽为黑道第一少年高手,但是也不过在易少主手底走了两百招而已。从此易少主名震武林,天下皆知,玉皇顶风云榜上亦留下少主名号,皆道江湖唯有易雪扬!”萧墨与往常一样,即使说着一件让天下英雄都崇仰无比的事情,依旧波澜不惊,淡雅潇洒。
不同于易雪扬的正襟危坐,萧墨懒懒的倚靠在矮椅上,一人白衣胜雪、一人玄衣如墨,都是世间超凡的少年,却有不同的风神气韵。
易雪扬只是笑笑,端起琉璃杯浅尝一口,并不说话。
“是本王所言有何不妥么?”萧墨问道,汾酒酒性极烈,就是北方常年饮酒的壮士也不敢多饮,萧墨饮尽,已有三分浅醉。
“雪扬只是笑九爷太过自谦,天下何人不知神英台上第一品的长安王,守关御敌、经世治国自不必多说,提起两年前在太湖湖畔决战不归客那一战,天下武人谁不肃然起敬,一人一剑逼得天下第一剑客封剑隐退,雪扬每每想起便神往不已。”易雪扬眼睛里都噙着三分笑意,谁也不会想到,当今天下最杰出的两个少年人物会如此安静祥和的坐在一张桌上,相对笑饮。
或许十年后,街头巷陌仍旧会谈起某年某月,听雪楼上,少年薄唇微扬、眼角含笑,俊逸绝伦的脸上或带着一丝出尘的漠然,或安静如茫茫的大雪,那出尘的气度,无论过去多久,似乎都难再找到。
很久以后,江湖中仍有人流传,听雪楼上的一坛陈酒,太原城的一场大雪,似乎这一切只是起点而已,此时的种种,于几人来说,只不过是一场悲凉的梦。
“你二人只顾相互吹捧,莫不是看不见我等!”唐敖在一旁冷冷道,方才被萧墨轻视也就罢了,本以为能借易雪扬之手压萧墨一头,没想到两人竟然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自己却被晾在一边,心中老大的不畅快。
“岂敢岂敢!方才只顾跟九爷说话,冷落了唐少主,雪扬自罚一杯以作赔罪!”易雪扬不似萧墨那般对唐敖白眼相对,朗朗一笑如山间吹过的清爽的风,朝唐敖举起了酒杯。
唐敖虽然满心怨愤,但是毕竟是在武林盟的盘口上,也不好拂逆了易雪扬的面子,极不情愿拿起桌上的酒杯,朝易雪扬举了举,一饮而尽,算是领了他的情。
“本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就不久陪了,告辞!”唐敖知道继续留在此处也讨不了好,重重的放下酒杯,起身只朝易雪扬拱了拱手,也不多看其余人,转身就走了出去。
孟弦秋本是应唐敖之邀来这听雪楼的,现在唐敖拂袖而去,弄得他也尴尬无比,自己也不好再久留,对着几人一一行过礼,也找个由头离开了,此时只剩下了萧墨主仆和易雪扬、阮薇四人。
“请恕雪扬失礼,今日才得知九爷銮驾到太原府,帮中事务又千头万绪,没来得及摆酒为九爷接风,罪该万死!还没请教九爷夤夜驾临听雪楼有何贵干?”易雪扬见外人都走了,这才慢慢悠悠的问道。
莫说是萧墨,便是纳兰寒韵都不会相信他说的事务繁忙无暇迎接的话,单看阮薇便能瞧出,他是故意将萧墨和唐敖等人安排在一起,好坐山观虎斗呢。
既然他要装傻充愣,萧墨自然也不会提出来落了下风。
“本王时常听人说起太原府的听雪楼是不可不来的的绝妙去处,上次来太原事务繁重,没来得及上听雪楼来听一回雪、品一壶酒,常引以为一大憾事,今日不揣冒昧,不请自来,还请易少主莫要见怪才是!”比起方才的随性,萧墨认真了些,他知道与易雪扬的博弈现在算是开始了,这个少年深不可测,不得不谨慎对待。
“九爷谬赞了,听雪楼虽然薄有声名,但是比之岳阳楼、黄鹤楼等却相差甚远。九爷勤民听政,旰食宵衣,才到太原府,衣不解带、寝未安席就莅临寒窑,真是令雪扬蓬荜生辉!”易雪扬稽首,神色也凝重了几分,萧墨在他面前何尝不是神秘莫测。
“寒夜听雪饮酒本就是一件雅事,更有易少主、阮姑娘这等盖世人杰作陪,本王岂有不来之理呢?”对于这种绵里藏针的交锋,萧墨从小到大不知经历了多少回,自然是得心应手。
“原来如此,只是雪扬才疏学浅,万万当不得九爷这等抬举,不知九爷可否赏脸移尊步,雪扬当摆下薄酒为九爷洗尘接风!”易雪扬起身整了整衣襟,身子略往旁移开些许,摆了个请的手势,果真是谦逊儒雅、温和有礼,任谁看到都会心生亲近。
萧墨起身,手微微一抬,几乎同时,纳兰寒韵将手里抱着的貂绒氅袍领口一提,轻轻地落在萧墨肩上,双手滑至系带,闪身到萧墨身前,素手翻动,像是一只美丽的蝴蝶,几乎眨眼间就扎成了一个精致的结扣。
微微一欠身,“易少主好意本王心领了,此行本王和少主已经各得所需,又何必久留,耽搁彼此的时间呢?”萧墨一拱手,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本王还有些政务要处理,改日再来叨扰,告辞!”
易雪扬也不阻拦,抱拳一礼,“哪里哪里,雪扬岂敢在九爷面前玩-弄心计,下次驾临前请派人知会一声,雪扬必将扫榻相侯!”
萧墨微一颔首,径直离开,看到一片凌乱的一楼大堂和几个整理的厮仆,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对于那些厮仆的行礼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一身玄衣融入漫天大雪。
“少主……”阮薇欲言又止。
易雪扬缓缓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呼”的一声,夹杂着雪片的冷风像是一只呼啸的猛兽。
过了许久,那似猛虎般凄凉的啸叫才渐渐平息下来,易雪扬发丝微微飘动着,如谪仙一般潇洒,静静的看着那个在远方灰暗苍穹下行走的玄色身影。
“世上哪有永开不败的花呢?”易雪扬浅笑,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那个远去的人说。
十丈软红,滚滚凡尘,朦胧中是如此干净的凄伤,雪,纷纷扬扬,寂静空旷的城竟然有了几分恐怖,浮生万千,尽皆湮没在这凄凉的落雪之中。
“本王已经给过你很多机会,但是你都没能杀掉我,今天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机会了,再杀不掉本王,本王会杀了你!”萧墨慢慢的往前走,雪地上光滑如初,竟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紧紧跟在身后的纳兰寒韵身子微微一颤,喉咙像是被千万根刺在扎一样,竟然说不出一个字,也不知过了多久,“九爷说什么,婢子不明白……”
声音很小,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即使是一个背影,她的目光也不敢落在上面。
萧墨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道:“本王虽然愚钝,但是自问有几分眼力,手下的生死门也还能尽几分绵力,不然江湖庙堂这么多年不知死了多少次。”
“婢子没有……”纳兰寒韵一双秀拳捏紧又松开,连嘴角都在微微发颤。
“本王给你机会,从此处走到这条路的尽头,若是你想离开,随时可以走!”萧墨抬手,指向这条路的尽头。
三丈宽的大街上已经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行人,素白的雪已经厚厚的铺了二三尺深,灰暗阴沉的天、苍白的雪,沐浴着呼啸的冷风,那道身影与这苍茫的天地几乎融为一体。
萧墨不急不缓的往前走着,纳兰寒韵却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低垂着脑袋,慢了萧墨三四尺,静静的跟着,谁也不说话。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到了萧墨方才手指指向的尽头,纳兰寒韵像是放下了一座大山一般,昂起头,咬了咬有些苍白的嘴唇,问道:“九爷是怎么怀疑婢子的?”
还是如往常一般,像是一朵寒冬腊月盛开的梅花,自有一种清幽淡雅的气韵,像是一幅江南水墨,一身白色长裙沾染上了些雪片,更显得冷艳非凡。
萧墨抬眼看了看远方星星点点的灯火,深邃的眸子轻轻闪烁了下,沉沉的说道:“不是怀疑,是本王自第一眼见你便从未相信!”
纳兰寒韵如受雷击一般呆呆的立在原处,身子忍不住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恐惧,此生从未有过的恐惧,像是面对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在不经意间已经被吞噬进去,似乎下一瞬就会魂飞魄散。
“婢子是什么地方让九爷生疑了么?”纳兰寒韵轻声问道。
“安排你到本王身边的那人也算得是处心积虑,江州的确有个通判叫做纳兰昭仁,祖籍北燕黄龙府,为避祸南下定居,在江州做了个小官,有个女儿,也叫做纳兰寒韵。不过,却不是本王身后的姑娘你。”萧墨笑了笑,继续说道,“你们虽然处心积虑,可谓算无遗漏,可是单单却算错了一点!”
“是什么?”纳兰寒韵此时才算明白,自己与眼前这个男人之间有多远的距离,哪怕是倾其一生一世,也不能靠近分毫。
“本王见过纳兰昭仁父女。”萧墨笑了,“说来也巧,那还是本王才十二岁的时候,北燕派下使者到金陵,恰逢当时金陵的译胥告病归家,御史中丞向父皇推荐了北燕来的纳兰昭仁,他那时还不是江州通判,只是寓居金陵做生意。那日他进宫来,刚好带上了才十岁的小女儿纳兰寒韵,本王虽然只见过寥寥数面,但是她和你的气韵却截然不同,自有一种北地女子的豪气,这是江南之地女子不可比的。纳兰这个姓极为少见,那日你自报家门时本王便想起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
纳兰寒韵也笑了,却是自嘲的笑,笑自己是多么的愚蠢,竟然妄想着能骗过眼前这个男人,竟然还在沾沾自喜,自以为计谋得逞。
“那日君山大会本王援兵被阻的事,你以为本王不知道是你报的信么?”萧墨冷笑,再无人前那般温暖和煦,尽管背对着纳兰寒韵,但是仍旧让她遍体生寒,浑身血液几乎都被冻结。
“那你为什么……”纳兰寒韵愈发疑惑了,这个男人身上像是裹着重重迷雾,让人永远看不透彻。
“你是在问本王明知道你是探子,还要让你在身边伺候么?”萧墨停了下来,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为何竟然叹了口气,“这些年,本王早习惯了这种被人盯着的日子,即使没有你,他们还会派来王寒韵、李寒韵,倒不如收得个纳兰寒韵在身边,本王清闲,也省得那些跳梁小丑翻上蹿下的闹腾。”
纳兰寒韵愣住了,看着那个笔挺的黑色背影,心里竟然升起了浓郁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