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时值腊月,江南的天气虽说是四季温和如春,但是经由寒风一掠还是有逼人的寒意袭来,临秦淮河的一家小酒馆里,三个身穿锦服的富贵商贾模样的花甲老人围坐在火炉边上,一边向火一边温酒。
酒是江南一带极为常见的三白酒,只要花几文钱就能买一大壶,装酒的瓷器也是寻常人家用的粗瓷,按照三个老人的穿着打扮,不知为何要来这个普普通通的小酒馆喝劣酒。
屋外天寒,再加上下着雨,小酒馆的生意格外冷清,除了靠在柜台上打瞌睡的掌柜和一个小二哥外,再没有其他的客人,三个老人所在的隔壁间一个目盲老人拉着一把破旧的二胡,身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咿咿呀呀的唱着江南小调,倒也一派祥和。
坐在东首的是个面貌清癯的老者,胡子花白,深沉的目光似一条冬眠的蝮蛇,若是有朝廷五品以上官员在此,一定会认出,这个老人是当朝德高望重、手握实权的枢密使庞元祐。
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枯瘦的老者,气息中正平和,与庞元祐截然相反,正是左丞相章莼,最后一个老人其貌不扬,但是人到老年却有些发福,面色也比另外两人红润,是中书令刘安世。
这三个人都是两朝元老,在大华王朝是敢和皇帝叫板的老顽固,除了庞元祐是个从一品枢密使以外,其余两人都是正一品的权臣,不过做官做到了一品,倒也没人会去计较正一品和从一品的区别了,手中掌握的实权、人脉谁也不会比谁差多少,关键在于和皇帝的那丝丝缕缕的情分谁更稳固谁就更胜半分。
他们平日里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是个人都知道这三个老顽固一言不合就能在大庆殿撸起袖子骂个你死我活,连皇帝都头大,但是今天却坐在一个小酒馆里,像是多年的知交好友一样喝酒向火、其乐融融。
在外人眼中如猫鼠言和一般,不可思议。
胖老人刘安世天生笑面,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他亲自取下酒壶,倒了三杯温好的酒,一一递给另外两人,自己端起最后一杯,轻呷了一口,面上的笑容更加浓郁。
章莼则是一脸忧郁地盯着窗外那条被雨水搅得浑浊的秦淮河,河岸两边的垂柳光秃秃只剩下灰褐色的柳条,一声叹息,将滚-烫的一杯酒一饮而尽,辣得他双颊发红。
庞元祐摇着头笑笑,也不喝酒,懒懒的搓了搓手,说道:“元和兄还是这暴烈性子,年纪大了理应沉稳些才对,他父子俩的事儿你我外人忧心作甚!”
章莼白了他一眼,这个庞老头是出了名的阴谋毒士,年轻时候在军中效力,死在他毒计下的敌军不下十万,还在先皇时期,与西夏军在板荡破一战,一把火生生烧死了五万人,被西夏人骂作“毒蛇”,也正是那一战过后,得先皇器重,从军帐拔擢到朝堂,一步步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虽然年事已高,不像年轻时候那么激进,已经很少出手算计谁,但是要说下黑手出毒计,这老头要论第二,世上还真没人敢说第一。
谁都知道章莼做过太子太傅,负责教授九皇子功课,直到萧墨十五岁业满他才被迁至丞相,萧墨聪明伶俐,文章词赋一点就通,身为人师对于这样的弟子自然是疼爱有加,在当朝老一辈官员里,他是少有站在萧墨这边的,虽然在政-见上偶有不合,但是对于这个亲传弟子还是极为满意的。
“元和兄你还惦记着你孙女儿那事儿呢?”刘安世笑道,整个朝野都知道长安王是丞相章莼的门生,而章莼有个孙女与萧墨年纪相若,生得国色天香,暗自对长安王许了芳心,章莼有意当一回月老,撮合两个年轻人在一起,没想到萧墨还没见到姑娘芳容便扯出一套“天下未定,何以家为”的话来搪塞,气得章莼吹胡子瞪眼,遂将此事作罢。
巷陌传言因为这事儿章莼那孙女儿又是绝食又是上吊,将一个丞相府闹得鸡犬不宁,朝野上下也对这位丞相开玩笑说幸亏长安王回绝了,要是两人真在一起了,他这个丞相岂不比当今皇帝还高出一辈,今后上朝你三跪九叩叫“皇上”,他抬手作揖叫“亲家爷”,岂不乱套了。
章莼摆了摆手,斜睨了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胖子一眼,“这是他们年轻人的事情,老夫才不咸吃萝卜淡操心呢,不过可怜我那孙女儿了,三天两头缠着老夫打听那臭小子的消息,你们说说那臭小子有什么好,让全天下的姑娘都念着他!”
“我怎么听元和兄这话里酸味儿这么大,那长安王的确没什么好,不过是身份尊贵了些、皮相俊俏了些、武功高强了些、文辞华美了些、性子亲善了些、所学庞杂了些,除此之外却是一无是处,老夫所说可还占理?”庞元祐似笑非笑,轻抚着花白的胡须,悠然自得,细细数来。
此言一出章莼气得胡须都翘了起来,却也寻不出反驳这老家伙的话来,再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条毒蛇不管说话做事都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性子,似今日这种当面吃亏的还算好,就怕他设了一个套,等你钻进圈套后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年五载都还没醒悟过来,等明悟过来时气得捶胸顿足却又无可奈何。
“你们说皇帝陛下这次会怎么处罚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刘安世嘿嘿一笑,这两个老东西吵了几十年,早习以为常,就这样僵着却也不是办法,连忙做了和事佬,岔开了话头。
“不好说,似你我三人自然不会落井下石去踩长安王一脚,但是太子一脉的实力也不容小觑,这些年有皇后和那深藏不露的太子妃暗中操作,培养起来的有能力将长安王踩得万劫不复的人也有那么几个,只怕这次他会不好受啊!”章莼满脸忧色,这个不省心的臭小子,净给自己惹麻烦,自己这么大把年纪本该在府中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现在却要为他的事操心不已。
庞元祐笑着摇了摇头,“那些老东西,在官场厮混这么多年,‘揣摩圣意’这几个字可吃得比你我透彻,长安王和太子在皇帝那儿的分量孰轻孰重明眼人一看便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今天他们就算让长安王死了又如何,只要皇上还活着一天,他们能活得舒坦了?至于太子,尸位素餐这么多年,也该让贤了,只是咱们却摸不透这位王爷的性子,到嘴的肉非要吐出去,是真的无意那个世间最尊贵的位置,还是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看不透,看不透,看不透啊!”
刘安世和章莼都不由得挑了挑眉头,能让以阴谋毒计著称的庞枢密连说三个“看不透”的人,这个世上可不多。
“这天下怕是也只有长安王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只可惜那些迂腐的老家伙只知道那套‘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的臭规矩,说到底还不是怕一朝天子一朝臣。长安王锐意革新,力求变法图强,而一旦开始,牵扯到的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他们也知道谁更适合坐到那个位置,但是他们更要权衡谁坐到那个位置上他们才能活得更舒坦。”刘安世拈起一粒下酒的盐炒花生米丢进嘴里,掩抑不住言语中的讥诮。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帝王身边的聪明人可分三等,大才经世济民,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中人可镇守一州执掌数郡,用大了乱国祸邦,用小了又屈才;最下是那些只懂逢迎媚主的家伙,才学平平,但天生察言观色,就像是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当皇帝有什么意思,操心完国事还得操心家事,别人能做的他不能做,受过气还得做出一副‘爱卿说得有理’的模样,要是换个人早气死了去,一年到头难得有两天清闲时日。依我看倒不如每日里清粥小菜,夏日月下纳凉,与儿孙说说往事,冬日围炉向火,有这么几个老不死的家伙唠唠家常,这辈子也就够了!”刘安世伸了个懒腰,长得胖了些浑身容易酸痛,也不爱动弹
也就是他们三个,其他人哪敢这么明目张胆的编排皇帝,一族上下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安世兄说得倒轻巧,但世上人心有几个真正填满过,有了小名想大名,有了大名想不朽;手里攥着一文钱想把邻家的一百文拿过来,有了一百文又想着把全天下的钱囊括过来。啧啧啧,什么无欲无求,道家始祖李耳,西出函谷关时不也要一头青牛代步么?高呼‘圣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庄周,如果不是靠着编的那几双草鞋,怕是早饿死了。两晋陶渊明不也是有了几亩薄田才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底气吗?你试试在他一家老小饿得快死的时候拿五斗米给他,看看他到底会不会折腰?要是你过着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的日子,你就会觉得你我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是多么来之不易!”庞元祐又为自己斟满酒,对于他的观点并不赞同。
刘安世只顾摇头笑,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不知是对这条毒蛇的话赞同还是不赞同。
“其实等几年也好,萧墨这臭小子最近几年锋芒太盛了,不把棱角磨得光滑了,不适合坐到那把椅子上,对付我们这帮老家伙太硬不行,太软也不行,他现在锋芒正盛,以那臭小子现在的性子,又怎么忍得下我们这帮死板的老家伙。说不定在大庆殿上都能抬手一剑斩过来,当今皇上当年可是隐忍了多年才熬到现在的位置的,那臭小子活得太舒坦了,自以为什么事都得顺着他的性子来,这种性子最是做不得官,何况还要让他去做这天底下最大的官。”
“熬吧,等他什么时候见到生死大敌也能谈笑自若的时候,就能坐到那个位置上了,只是不知道咱们三个老家伙还能不能看见!”庞元祐难得说一句好话,只是此言一出,不免有些伤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们官场沉浮了一辈子,也快走到头了。
“不妨事不妨事,要是谁先走了,活着的那个上坟来说一声,要是都去了,叫后辈来说一声,总能等到的!”刘安世像个弥勒佛一样,天生笑面,摆了摆手,丝毫不在意这个“死”字,到了他们这等境界,做官做到了极致,人世间的王权富贵什么没经历过,也没什么遗憾了。
只是对于萧墨坐到那个位置上,他们三人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章莼轻吟出声,这位刚烈的老人也莫名伤感起来。
“好一个忽如远行客,以诗佐酒,妙哉妙哉!”庞元祐抚掌大笑,人生如此,当浮一大白!
二胡声依旧,江南小调依旧,屋外迷蒙烟雨依旧,这间小酒馆里三个老东西的一番话,却轻描淡写的描绘出了大华王朝至少二十年内的政治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