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在病榻上一躺就是两年,早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不卑不亢回答道:“九爷武功盖世,身边又有帝师相助,还怕握不住手里的一把剑吗?”
“我不太喜欢你这种性子,连自己都当做筹码赌进去的疯子是最可怕的,这种亡命之徒一旦发起狠来谁都会咬一口。不过我还是愿意陪你赌这一把,你得谢谢你那婢女,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也许你会在心里骂我一句多管闲事,但是我还是想说,你那婢女挺不容易的,在这样的环境里想要自己活下去都难,还要伺候你、给你抓药,那件单薄的衣裳应该是她熬过冬天的唯一御寒之物了吧?等你真正出人头地那天,我有不有一把剑其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别辜负这个女子,否则我今天能让你站起来,明日让你再躺下去应该也不是很么难事。”
叶臻愣住了,其实他心里准备好了许多说辞,甚至都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可是万万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就说动了萧墨。
“小青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已经在我身边有九个年头了,这两年为了照顾我,不知道受了叶家那些狗奴才多少欺辱,她一个月就二钱银子的月钱,还时常被克扣,不仅要养活我们两个人,还要抓药、请大夫,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偷偷在外面给人缝衣浣衣,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只为了给我这个废人省下一点药钱,每餐把最好的给我,自己却捡外面泔水桶里的剩饭吃,她从来不知道胭脂水粉是什么滋味,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暖和的衣裳,常常为了一文钱和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其实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这次找你其实也不光是为了自己,我……”说道此处,叶臻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样,这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丫头啊,豆蔻年华,一个女子最好的年纪,却跟着自己这样一个废人吃苦受罪,没有一句怨言、不离不弃。
“有些事,必须要做,有些人,此生不可辜负!”不管面前这个男子心机多么深沉,至少他这一瞬的感情是真的,萧墨感觉得到,朱门高楼里自古便是冰冷无情,明争暗斗不输于宫廷,这样一个小丫鬟却能有情有义实属不易。
萧墨走到叶臻身边,一把扣住他手腕脉门,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说道:“天枢、玉泉、膻中、阴陵、足三里、伏兔等三十二处窍穴被阻塞,体内真气如洪水奔涌,泄洪川口却被岩石挡死,真气无法顺利游-走,只能在体内激荡,若是所料不错,你每日辰戌两时各会承受一次真气冲撞之苦,想来那人让你半身不遂却又不取你性命就是为此吧!”
“九爷明断,这样的痛苦已经煎熬了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一千余次的生不如死,此仇不报,死不瞑目。”叶臻的眼睛变得猩红,似乎都能滴下血来。
“我助你疏通经脉、导气归元,再辅以汤药固本,最迟半个月应该就可以下床走路了,至于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我没兴趣知道,只望你记住今时今日所说之话即可。其实这两年并非全无益处,你的奇经八脉日日经受真气冲撞,早已比寻常武夫更为坚韧,日后修习上乘武功,那些霸道真气在体内流转也会如意许多,一切福祸早有注定,不必因此损了剑心!”
“多谢九爷!”本就是公平买卖,说得过多倒显得虚伪了。
萧墨扶叶臻在床上坐好,左右手拇指分别按住叶臻左右风门穴,一股真气渡过去,叶臻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转瞬间又变得通红,人体脊梁谓之天柱,萧墨骈指点出,由天柱穴至龟尾穴,从后颈到上胯每一处穴位一一打通,指尖所及真气也打进叶臻体内,认穴之准、出手之快,便是行医多年的杏林老手也自叹弗如。
然后又将叶臻放平,疏导腿上各处穴位,直到全身阻塞的三十二处穴位被打通,前后花去一个多时辰,内功深厚如萧墨此时也有些吃不消。
最后一指点向叶臻胸口###之间膻中穴,“哇”的一声,一口在身体里沉积了两年的瘀血喷出,染了满襟,这口瘀血一吐出,叶臻的面色也好了很多,像是搬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块大石头,自己的四肢百骸也才有了知觉。
“九爷大恩大德永不敢忘!”叶臻双手抱拳向萧墨重重一礼,这次的感谢比之方才真挚了千百倍。
萧墨起身,长叹了一口气,朝他摆了摆手,“谢就不必再说了,其实我心里也在摇摆不定,是不是将一头猛虎放下了山,从此山下便是腥风血雨!”
叶臻苦笑着说道:“即使是恶虎也会顾念旧情,断然不会伤害它的救命恩人就是了!”
萧墨走到窗边,手指轻轻拂过那几枝娇艳明媚的桃花,指尖挂上了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轻轻一弹,水珠飞出,一片桃花应声而落,簌簌飘落到大罐中,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冷厉,“说道顾念旧情,你们叶家可是一只丝毫不念旧情的白眼狼呢!”
叶臻刚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两句,萧墨却并不给他机会,说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再送你一份薄礼,叶家虽然江河日下,但毕竟是传承了几百年的武林世家,总归还是有一些老不死的镇场子,你要入主叶家,终究是有不少阻碍,我刚好有一笔债要问叶家讨还,便顺手挥出一剑,给你扫平了,你要是这样还不能有所作为,就当是我今天瞎了眼!”
叶臻点了点头,也不管萧墨能不能看到,毅然说道:“叶臻必会让九爷有赚头!”
萧墨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到了桌案前拿起纸笔写下几味扶正固本的草药,不算珍稀,花不了多少银子,他自幼身在皇宫,要是有点小病小痛立时会有一大群天下最好的大夫前来诊治,天长日久,最简单的医理药物还是知道的。
推开门离开,这个地方莫名的阴冷压抑,像是毒蛇的洞穴一样,他是一刻都不想多待,刚打开门,就看到门口那个小丫鬟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台阶上跳上跳下,以此让自己暖和点,即使这样还是冷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见到萧墨出来,喜不自胜,赶忙跑过来。
在看到萧墨肯定的眼神过后,小丫头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面朝着青天跪下来,双手合十,声音颤抖着说道:“夫人,婢子没用,直到今天才帮少爷重新站起来,让少爷吃了两年的苦,夫人,你可以安息了……”泣不成声。
萧墨心里一叹,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小姑娘,自己这两年做得已经够多了,可是她还是满心自责。
不过别人的家事他也不再好多干预,从怀里摸出十两金子塞到小丫鬟手里。
小青愣住了,小脸刹那间变得通红,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公子,这……万万不可,你救了我家少爷本就是大恩大德,小青粉身碎骨无以为报,这金子,可千万使不得!”说着就想还给给萧墨。
可是萧墨一步之下已经到了几尺之外,背对着她说道:“这钱就当是我借你的,为你家公子抓药,顺便再给自己添一件厚实的衣裳,虽然你并不会这么做。”说道这里萧墨苦笑着摇了摇头,为了不伤害这小姑娘最后的自尊,还不忘补上一句“下次有机会见面你还我就是了!”
“公子大恩大德小青无以为报,从今日起小青日日为公子诵经祈福,祈求菩萨保佑公子健康长寿!”死死攥着那块金子,手掌被硌得生疼也毫无察觉,朝着萧墨离去的方向一个头重重磕下。
人,生不易,活不易。
在这高墙深院里生活,更是难比登天。
许多年以后,这个卑微到冬日大雪纷飞都只有一件单衣蔽体的小婢女已经不再是婢女,身边仆役成群,锦衣玉食,但是她依旧日日诵经礼佛,身边的贴身婢女都以为她是在为江湖扬名的夫君祈福,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年春寒正盛的时节,那个青衣男子塞在她手里的那一锭金子还那句话,暖了一个孤苦无依的###一辈子。
***
萧墨走出小巷天已经快黑了,街道上人烟稀少,只剩下一些贩夫走卒步履匆忙,急着回家,正想着找一家客栈歇息,一个老道迎面走来。
青袍裹身,鹤顶龟背,凤目疏眉,脚踏棉布鞋,手握拂尘斜背木剑,须发灰白却面色红润,目如晨星精光闪,气势如虹坐如山。龙行虎步,步不踏尘,行如轻风拂柳,又如疾风过,不采尘,虚静守柔,自然无为,俨然一个仙风道骨的老神仙。
“善信且住,贫道稽首了!”见他迎面走来,萧墨就知道此人不简单,刚想错身径直走开,没想到那老道竟然叫住了自己。
此时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好还礼,问道:“道长有事?”
当今天下儒释道三教鼎立,儒家思无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向来是一国治政的主要力量,其地位毋庸置疑,佛门虽是西土外来,这些年却蒸蒸日上,讲究不惜以身作桥,送人到彼岸,以大慈悲大智慧吸纳了无数的善男信女,又有天下武学正宗的少林高高在上,其势头压过了以清净无为做大作为的道家,这些年道家式微,便是道家祖庭龙虎山也门可罗雀,不复往日盛况。
老道面容清癯,仙风道骨,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萧墨那深邃的瞳孔,说道:“贫道粗通相面星算之学,请恕贫道无礼,方才匆匆一见,居士头顶三花乌云笼罩,眉心黑气灌顶,恐非吉兆,不知居士可否方便告知生辰时日,让贫道为居士卜一卦吉凶如何?”
萧墨见着老道士慈眉善目,不似奸邪之人,略一犹豫,将自己的生辰八字说出,老道脚踩七星,手捏法诀,那眉头越皱越紧,掐算了好一阵才说道:“请恕贫道才疏学浅,居士这命格着实诡异得很,紫薇命格身负黄紫气运,一国运道加身自是尊贵无双,却偏偏暗合大凶的天煞绝命,数百年不得一见。天煞绝命即是劫煞加孤辰寡宿,隔角星叠加,阴阳差错,刑克厉害。劫孤二煞怕同辰,丑合见寅辰见巳,戌人逢亥未逢申,隔角双来便见坉,中主卖田刑及身,初年必主家豪富,丧子丧妻还克父,日时双凑不由人。天煞孤星二柱临,刑夫克妻,刑子克女,丧夫再嫁,丧妻再娶,无一幸免,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六亲无缘,刑亲克友,孤独终老。”
“此绝命可有解?”听到老道的一番话,萧墨说不上惊恐,也说不上波澜不惊,随口一问,老道答或是不答于他并没有多要紧。
老道看着萧墨古井无波的神色,欲言又止,“前路茫茫未可知,天煞者,克也;孤星者,孤也。天煞孤星天降临,孤克六亲死八方,天乙贵人若能救,行善积德是良方,柱中既有贵人相助无碍,却免不了遍体鳞伤,刑伤有克。若遇到命里的贵人,此绝命不攻自破,此人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可远在天边,也可近在眼前,一切自有定数。只是居士杀戮过重,手上亡魂太多,今后多行善事方是正举,无量天尊!”老道言尽于此,一甩拂尘,飘然而去。
“呵呵,少造杀业?”萧墨看着那仙风道骨的老道远去,不由得苦笑,“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啊!不杀了,难道让他们把我吃了吗?唔……他们也算不得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