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陋室有剑光若寒
此酒果然香醇甘冽,非凡品可比,三杯两盏入喉,整个身子都变得暖和起来,唇齿间萦绕酒香。
“公子请恕在下冒昧打扰,此间桌椅紧缺,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一个公子到了萧墨身旁,身穿宝蓝色长衫,玉簪束发、蓝带抹额,配蓝天玉佩,风度翩翩,俊逸出尘。
《周礼·玉藻》有云:“古之君子必佩玉。”谦谦君子,应复如是。
萧墨笑着放下酒杯,认出了来者的身份,“公子客气了,在下得以临窗而坐,饮上一壶女儿红陈酿,赏湖观雨,全赖公子慷慨,若不嫌弃,请坐下同饮!”说着对着自己身侧的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蓝衣公子瞧了瞧对面的空座,有些疑惑,两人共坐一桌,于情于理都应该相对而坐,哪有这般坐法的?
萧墨笑道:“对面那个位置是我……一个朋友的位置,同桌宴饮一直是她坐在我对面,换了旁人,会不习惯的,还请见谅!”
那蓝衣公子恍然大悟,笑道:“兄台性情中人,在下惭愧!”稽首一礼,这才坐下。
“萧兄,去岁匆匆一别,甚是挂念,不知此来姑苏除了临湖饮酒还有何贵干?”蓝衣公子浅尝一口佳酿,举止优雅得体,仪态翩翩。
萧墨把玩着手里的龙泉窑青瓷杯,“我知道叶兄与叶家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否则也不会放着尊贵至极的身份不要来经营一家小酒楼,因此在你这里我也就不避讳什么了,实不相瞒,在下此来姑苏只为二十年前叶家女剑仙一案讨个说法。”
蓝衣公子眉毛轻轻一紧,转瞬即逝,几乎不可察觉,嘴角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萧兄,此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恩恩怨怨早已蒙上层层尘埃,今日再揭开,这刀兵一起,不知又要起多少杀业,何苦来哉!”
萧墨摇了摇头,望向窗外,此时雨大了些,湖中迷蒙一片,似瑶池仙境一般,“做错了事,总不能凭着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就揭过了,在我看来,说这话的人要么是无欲无求的大圣人,要么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局外人,而圣人呢,终究还是很少的。一群不曾体会过痛苦与绝望的人,站在道德制高点,只顾劝慰受害人想开、放下,不觉得有些讽刺么?当初在君山上,可没有人想起这句话,哪怕是那位大德大能的少林方丈甚至都想双手染血,取我性命,不免有些讽刺。你说呢,叶公子?”
萧墨深邃的双眸盯着蓝衣公子,看到他温润的脸色渐渐变得低沉,一双手缓缓握成拳,心中并没有泛起多少波澜。
“是在下见识浅薄,失礼了!不过叶某终是叶家族人,虽然萧兄武功盖世,威名远播九州,但是有朝一日萧兄踏入叶家中门,举起兵刃时,叶某还是想螳臂当车一回,好叫天下知晓,叶家尚有三尺意气!”
“哈哈哈……”萧墨举杯爽朗一笑,“在萧某看来,叶家唯有兄台称得上君子,明日之事且交于明日去烦忧,今日之事,尽在这一杯酒中!”
“好好好,萧兄亦是真豪杰,且请满饮此杯,来日长剑所指,不必留情!”蓝衣公子抚掌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恩也好仇也罢,且都交与明日说去。
二人只谈些诗词歌赋、江南珍馐美酒,也算得上尽欢而散。
等到萧墨准备离开烟雨楼时雨已经停了,只剩下檐角瓦片“滴答滴答”的往下滴水,萧墨刚踏出烟雨楼大门,一个身穿碎花蓝布单衣的###小跑着迎了上来,似乎在春寒中等了太久,衣裳又单薄,一张小脸已经冻得青紫,一双手也长满了狰狞的冻疮,没有一块好肉。
“请问公子可是姓萧?”那婢女虽然冻得发颤,但是仍然不失礼数,向萧墨深深施了一个万福,双手不知如何安放,只顾揉-搓衣摆。
“你是?”萧墨有些惊讶,此行易容改装而来,又才进姑苏不久,除了几个相熟的人,不应该有谁能一眼看出才对。
一听到这话,###的眼神顿时充满欣喜,像是寻得宝贝一样,急忙说道:“婢子家少爷有请公子前往一见?请公子务必应允!”那婢女声音不大,许是冷了太久,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眼神躲闪,不敢看萧墨。
萧墨负手而立,目光望向远方,冷笑道:“‘务必’?你家主子好大的排场,这世上敢对我用这两字的或许有那么几人,你确定你家主子在此之列?”
此言一出,吓得那衣衫单薄的婢女花容失色,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哀求道:“公子恕罪,是婢子该死,言语失当,公子恕罪,实在是少爷有要紧事要见公子一面,还请,还请……”
此举引来酒楼食客纷纷侧目,以为是哪家恶少在调戏良家妇女,好言语不得便要强买强卖,萧墨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幸亏凤舞不在,不然不知道该怎么取笑呢!
赶忙伸手将那婢女扶起来,拉到一边,盯着泫然欲泣的婢女,额头上都磕出了一个青包,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婢子家少爷姓叶,临行前少爷吩咐,说公子这几日准会到烟雨楼来,让婢子来此守着,见着气质不凡的人便上前询问,说公子是人间龙凤,天上……天上仙人,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婢女用袖口擦了擦脸,紧抿着嘴唇,眼神坚毅。
萧墨不由得发笑,最后那句分明是这婢女为了讨好自己编出来的话,看样子也不是惯会阿谀奉承、使用心计的人,“哦?那你家主子有没有说他凭什么觉得靠他一句话我就会乖乖到他面前去?”
婢女闻言连忙摆手,迭声解释道:“公子不要误会,我家少爷并非目中无人,只是身染恶疾,瘫痪在床不能行走,否则定会当面拜望公子。少爷临行前吩咐婢子,说公子有了夺天下的刀,安天下的笔,却缺一把直指江湖的剑,若是公子愿意和他做一笔交易,他愿意做那一把剑!”
萧墨玩味的笑了笑,世上赌徒不少,可是愿意将自己身家性命押上的人,要么是一无所有输疯了的疯子,要么就是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而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竟然有这种算计,自然不会是一个不顾一切的疯子。
“有点意思,带路吧!”那婢女闻言,大喜过望,差点又跪下给萧墨磕头,被萧墨赶紧扶住。
那婢女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着在前面带路,许是急着想给自己主子通禀这个好消息。
走了约小半个时辰,七弯八拐转进了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子,婢女警惕的左右看看,确认没人之后才推开了面前一扇掉漆的木门,进门之后,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若非萧墨内功深厚,几乎都要头晕脑胀。
原来这是大户人家屯放泔水的杂院,每日用过晚膳,清理好残羹剩饭之后会有专人来此运走,现在刚过午后,已经积了两餐的泔水,再加上往日的汤汤水水洒在角落发腐发臭,故此格外刺鼻。
那婢女似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回头抱歉一笑,有些尴尬,摆了个“请”的手势,带萧墨绕过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泔水桶到了门口,轻轻敲了三下,束手等待,这明显是大户人家仆婢才能养成的习惯,不多时,里面传出一声“进”。
婢女这才推开房门,先让萧墨进去,她在后面小心的关上门,一进屋里,那股恶臭减弱了许多,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夹杂着药味儿弥散在空气里,临窗的几案上摆着一个青瓷大罐,插着几枝桃花,晨露未干。放眼望去,屋里的陈设极其简陋,刚下过雨天色有些黯淡,但是却不曾点灯,也不知是生活拮据还是习惯了这黯淡,只能依稀见到床前的躺椅上躺着一个人,明亮的眼睛盯着门口这边。
“小青,去给萧公子上茶,顺便把灯点上!”那躺椅上的人似乎用力挤出几分笑意,让自己的言语变得温和些,“萧公子请坐!”
萧墨摆摆手止住要去点灯的婢女小青,“不必了,我大致猜到了你的身份,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至于点灯看茶这些虚礼也就免了。”
躺椅上的人点点头,也不再坚持,笑道:“萧兄是个爽快人,说起话来也就方便多了,小青,你去门外守着,要是有人来就通报一声!”
“是,少爷!”小青也不管外面寒意彻骨,恶臭扑鼻,朝自家公子和萧墨浅浅一礼,就乖巧的出门。
萧墨找了个离那人不远的椅子坐下,静静的听他说话。
“我叫叶臻,叶家四房的庶出,身患顽疾,请恕不能起身相迎!”
萧墨点头道:“叶婉卿与我说过,天资根骨不错,但是为正房嫡系不容,暗施手段使你走火入魔全身瘫痪,不过你虽然身体不能动,但是脑子却很会算计。”
“哦?何以见得?”叶臻笑问。
萧墨不以为意的答道:“你算准了我的每年三月初会来姑苏,到烟雨楼饮一壶酒,你那婢女是逢场作戏也好是情真意切也罢,终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随她来了此地!”
“九爷说笑了,我不过是一个半身不遂的废人,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是么?既然是我会错了意,那恕在下唐突,告辞!”萧墨起身作势要走。
叶臻神色一紧,焦急难安,萧墨可能是他人生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若是错过了,那将永远在这床榻上躺下去,咬咬牙,轻声唤道:“九爷留步,确实是在下让婢女用苦肉计赚九爷屈尊来此,不过在下却无半点恶意,只是想与九爷做一桩买卖!”
萧墨浅笑着看着叶臻,示意他说下去。
叶臻点点头,双手用力一锤被薄毯盖住的腿,恨恨说道:“九爷龙章凤资,必然得天人之位,身边治政谋士、戍边猛将自是数不胜数,只不过……”
叶臻故意买了个关子,偷偷一瞥萧墨,见他神色如常,不禁有些失望,继续说道:“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自古一国衰亡皆由内忧外患所致,外患起因又多来源于江湖,若是九爷能助在下一臂之力,治好在下身上的沉疴隐疾,在下必然一统江湖,使九爷进可攻退可守,他日君临天下也可将江湖一揽手中!”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还是不说为好,我现在一介白身哪敢妄言家国大事。”萧墨戏谑的目光扫过躺椅上那个看不透深浅的男子。
叶臻笑着摇了摇头,知道萧墨已经有了听下去的意思,接下来就要看自己给出的筹码够不够诱人了,“九爷说笑了,让天下人敬服的不是长安王这三个字,而是萧墨这个人啊!罢黜官职,不过是皇帝陛下堵住悠悠众口的一个手段,又哪里伤及了九爷的根本,这一遭江湖归去,权势声望必然更胜往昔,在这里要先向九爷道喜才是!”说着还朝萧墨一拱手。
江湖归去,又有那么容易便能归去么?不只是萧墨,就连叶臻心中也升起了这个念头。
“说起来倒是很诱人,只不过一统江湖……呵呵,你当是小孩过家家么?说一统便一统了?旁的不说,单这江湖年轻一辈,就有武林盟易水寒、少林慧能、丐帮孟弦秋、钟家钟天罡、碧游宫南宫紫馨、唐门唐敖等人,都是百年不得一见的人杰,就连我遇上也没有半分胜算,你凭什么从他们脑袋上踩过去,将这个江湖攥在手里?”萧墨指尖轻轻在椅子扶手上画着圆圈,“我欣赏有野心的人,一个人只有有了野心,才能做出常人不敢想的事情,但是有时候光是有野心是不够的,也得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不然就是无稽之谈,你说是吗?”
叶臻攥紧了拳头,咬着牙说道:“九爷何不赌一把,赌赢了即使不能得到整个江湖,至少将天下剑宗的叶家握在手里我还是有把握的,即使赌输了,九爷也不会损失什么,不是么?”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我也怕养出一条毒蛇,今日帮我去咬人,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却来咬我一口,毒蛇这个东西,向来都是六亲不认的啊!”萧墨若有所思,故意这么问道,叶臻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他说出这句话就表示依旧成功了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