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天下剑宗,不过尔尔
三尺青锋寒光凛冽。
叶凌霜方才的话让萧墨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妃,她何尝不是叶家的一把剑,剑锋所向为叶家铲除异己,想要抽身离开时却受到重重阻碍,最后被废去武功,导致五脏经脉受损、疾病缠身,以致早夭。
母妃这一辈子都没有真正开心过,这一辈子背负的太多了,压得她喘不过气,这个天下欠她的,也太多,几生几世都换不清。
叶家的枷锁给予了她累累的伤痕,有些债,即使迟了二十年,也是要还的。
“我便看看你到底几斤几两!”面对萧墨如此挑衅,叶凌霜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叶家二少,自幼众星捧月,自幼听惯了阿谀奉承,今日的羞辱,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
一把推开身前挡着的死士,“噌”的一声,宝剑出鞘,剑鞘直射向萧墨,紧跟着欺身而来。
“看仔细了,只有一剑!”萧墨此时还不忘对邹云明出声提醒,呆滞的邹云明这才回过神来,叶家二少的武功他最清楚不过,在当今江湖年轻一辈中能排在前列,不容小觑,但是这个青衫书生临敌之际还有这份淡然,如此气魄豪情,自己便是练一辈子也不及万一。
“狂妄小贼!”不只是叶凌霜,这里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禁鄙夷,这面容凡庸的书生哪来这底气,要说他能胜过叶家二少,以他方才的武功来看倒不是不可能,要说一剑胜之?呵呵,纯属痴人说梦,叶家二少及冠之岁便只身在西湖湖畔斩下了黑道巨擘鬼王石金轩的脑袋,一战成名。
这穷书生算个什么东西?给叶家二少提鞋都嫌他手脏哩!
一念之间,身前那书生竟然轻轻抬起左手,看似轻缓若水,却在刹那间抓住了飞射过来的剑鞘,人影闪动,空气仿佛凝滞,耳边依稀传来蛟龙哀鸣声。
人人都看到,青衫书生不躲不闪,手握长剑朝叶凌霜直刺过去,虽然都是青衫,但是一人衣着华贵,一人寒衣鄙陋,分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萧墨飞身上前,剑意浩荡,仿佛步步登天而去,再看叶凌霜,单从气势上已经弱了三分,眼见萧墨飞剑而至,心中升起一股惧意。
这个穷酸书生不要性命了么?自己是叶家二少,万金之躯,岂能与这么个卑微到泥土里的下贱之人以命相搏,一想到此处,手中的劲道就撤下了三分。
一招云横秦岭,斜掠出三尺远,手中宝剑挽出朵朵剑花,似阳初三月枝头花蕊,星星点点,看得人眼花缭乱。
寻常交手,见此招式,要么挥剑格挡,要么抽身闪躲,但是萧墨却反其道而行之,手中长剑高举当做大刀来用,一剑斩下。
邹云明惊得痴愣了,世间竟有如此一剑,起手式、身法、剑招分明就是自己斩龙十二式,但是剑意磅礴却有云泥之别,一剑既出,一往无前,有如万里龙腾,不斩敌首誓不罢休,青锋三尺内,无敌矣!
一剑斩下,仿佛一瞬间经历了四时节气,从春-光乍暖到烈阳高悬,从金秋九月到数九寒冬。
一个眨眼功夫,已到了叶凌霜身前。
“小贼焉敢如此放肆!”
在叶家这样一个天下闻名的武林世家,便是一头猪成天在武学典籍里泡着也能泡成一个高手,何况叶凌霜资质本就上乘,只是自幼没经历过生死恶战,少了一股子鱼死网破的狠劲罢了。
身子往旁边儿一斜,宝剑回挑,剑锋朝萧墨脖颈抹去,这一招叫做“乳燕归巢”,手法迅捷凌厉,攻其不备,要躲开其实也容易,但是抽身一闪,就将腰间空门留给了对手,腰腹间几处大穴必受掣肘,当年叶凌霜就是以这一招伤了鬼王,打下了赫赫威名。
叶凌霜心中暗自一喜,这乡巴佬只顾横冲直撞,哪晓得自己这招的精妙所在,要是不躲不闪,这一剑划过,非得人头落地不可!
一念甫及,只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迷得他双眼睁不开,叶凌霜头皮一麻,暗叫一声“糟糕”,这人不知施了什么妖术,此时可千万闭不得眼睛,否则必然着了这穷书生的道。
强忍着双目刺痛准备辩清前方那个青衣书生所在,但是后背凉意袭来,面前哪里还有人在。
春寒料峭的三月,也不知是冷风还是杀意,竟然让堂堂叶家二少持剑的手不住发颤,因为他瞧见,自己的剑竟然套上了剑鞘,是自己射向萧墨的剑鞘,即使隔着几层衣衫,剑锋吞吐的杀意依旧刺得自己脊骨生疼,像是被寒冰冻结又用铁锤寸寸敲碎一般。
长歌行,天下身法万千,足以排进前三甲!
世间怎会有这样一剑,叶凌霜此生学剑,二十春秋,叶家是天下剑道正宗,若说世间有一人剑术凌驾于叶家之上,那也只有二十年前的剑圣易水寒,可是那人已经失踪多年。
不只是叶凌霜,所有人都惊得痴愣了,没有人看清萧墨是怎么到了叶凌霜的身后,几乎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似乎又比一个眨眼快了百倍。
邹云明更是心潮跌宕,这一剑正是“龙腾万里”,同样的招式,同样的剑,自己辛辛苦苦练了十年,和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书生比起来,用粒米之光争辉皓月都是抬举自己了,那浩荡千里的剑意、那凌厉无双的气势、我有一剑斩蛟龙的潇洒自信,自己便是再练一百年也及不上。
“妈呀,有鬼啊……”一个纨绔子弟大叫一声,双眼一翻竟然昏死过去,对于这种没有出息的举动倒也没谁去嘲笑他,毕竟现在谁的心里也不比他平静多少。
萧墨嘴角勾起一道浅浅的弧线,收回抵在叶凌霜背后的长剑,他不知道,此时的叶凌霜,里衣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了。
“天下剑宗?”萧墨缓缓上前,与呆愣的叶凌霜擦肩而过,嗤笑道,“不过尔尔!”
手一抬,将长剑抛还给邹云明,邹云明战战兢兢接过,跪地朝着萧墨的背影“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前辈指点!”
那一身青衣飘然而去,不惹一丝尘垢,正如前朝诗酒剑仙所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此时叶家闻讯,带人赶到,将大大小小的世家公子与叶凌霜三人接回苏州,邹云明于混乱中脱身离开,此时叶家二少与一干公子小姐受惊,乱做一团,倒也没人去管一个死士去向,等到他们回过神来,邹云明早已改头换面,查无可查了。
十年之后,徐州成立了一个蛟龙帮,帮主擅使剑法,尤以一套斩龙十二式闻名江湖,可是除了三五旧友,却无人知其师承,帮主十年前得遇一青衫剑客指点一招,获益匪浅,自此剑术精进、一日千里,只是苦苦探寻十年却没有找到那青衫剑客的丝毫消息,旧友纷纷安慰“有此绝世一剑,许是冥冥之中剑圣前来指点,除此之外,天下再无这一剑!”蛟龙帮主心底虽有疑惑,却不再执意寻找恩公,潜心钻研武学、教化弟子,终成一代名家。
临终双目阖上的那一刹那,他才明白,那一剑中的雍容华贵、恣意无双哪是剑圣所有。
天下啊,也唯有那人,才有如此的风华了……
***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姑苏,自古是温婉水乡,历朝更迭,不管经历多少战火冲刷,依旧如一个尚未出阁的###,温柔灵动,不惹一丝尘垢。水波流转,河道在城中蜿蜒曲折,不经意间,流露的是纤姿弱态的风韵。姑苏的景色,伴着吴侬软语,和着咿呀的江南小调,悄然显露……
似为了应“烟雨江南”这四字,姑苏城中最大的酒楼便叫做“烟雨楼”,立在金鸡湖畔,似一个薄纱遮面的绝世美人,遗世而独-立,每逢阳春三月,游人如织,烟雨楼上一座难求,文人雅士当湖饮酒,再酸绉绉的赋诗几首,武人侠客附庸风雅,煮酒论武,也别有一番韵致。
天不知道为何下起了小雨,烟雨楼更应了此景,朦胧曼妙,似天上仙居,金鸡湖水波荡漾,垂柳依依,与烟雨楼相映成趣,湖中依旧有几艘游船懒懒的划着,船头或一身蓑衣的老叟、或一把油纸伞相携而立的才子佳人、或一身青衣的落魄书生……
一袭青衫,儒雅出尘,粗鄙简陋的衣料却透着不凡的气韵,一条淡青色的发带在风中轻轻扬起,衬得他似神仙人物一般,擎着一把油纸伞,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始终带着点点和煦如暖阳的笑意,不急不缓朝着烟雨楼走去。
“公子,您可真守时,每年这几天都会赏脸到烟雨楼来坐坐,掌柜的早已吩咐,二楼傍窗的座儿给您留好了,您楼上请!”才跨进烟雨楼门槛,收拢滴水的油纸伞,店小二眼尖,一眼就看见,笑嘻嘻的迎了上来。
自打那年初春,一身墨衣的少年在这烟雨朦胧的姑苏初次见她,似乎每年都会很有默契的一起来这里坐坐,每次谈及第一次到烟雨楼竟然是做梁上君子,两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只是这次,自己却是一个人了啊!
青衫书生萧墨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笑,店小二殷勤在前面带路,开口问道:“公子,往年那位姑娘怎么不见与您一道来?”店小二在烟雨楼干了十来年,接待过的客人不少,但是像萧墨这般出手阔绰、待人和善的主儿却是不多见,加上又是掌柜特别关照过,因此比起其他熟客更为热络些。
“她有些事来不了,今年就我一个人!”萧墨的眸子微微一黯。
“那可真是可惜了,今年开春,掌柜的出窖了十来坛二十年的女儿红,那滋味儿……啧啧,光是闻一闻都能醉了,要是再配上阳澄湖的醉蟹、还有太湖银鲢,便是给神仙都不做!您那朋友是女中豪杰,更是食中豪杰,只可惜没这口福尝尝这人间美味!”小二哥头前引路,滔滔不绝。
“是挺可惜的,取一坛女儿红,一半端上桌来,另一半劳烦封藏好,明年此时那位姑娘也许就来了!”说话间已经到了座头,今日下雨,烟雨楼的客人较之晴日少了些许,不过也已经座无虚席,只剩下靠窗的那一张桌子还空着。
见到店小二带着萧墨到临窗的座头坐下,满楼的食客有些诧异,这穷书生相貌平平、衣衫粗鄙,满身上下连同那一身肉拿去卖了也不值二两银子,何德何能让烟雨楼给他留了一副上好座头。
不过这种惊讶渐渐也就淡了,人家自然有本事让人留座儿,也轮不到他们来咸吃萝卜淡操心。
“得嘞!”店小二擦了擦桌子,小跑着离开了。
萧墨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头,像是失了什么一般,窗外雨丝交织,时不时有飘落到面颊,有些许凉意。
不多时,酒菜就已准备好,菜品不多,但个个精美,让人不舍得动筷子,碧螺虾仁、松鼠鳜鱼、鲃肺汤,还有一个饭后点心紫云糕,这些都是姑苏有名的佳肴,也是她到了此处必点的几道名菜,与其说是她爱吃的,倒不如说是点菜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萧墨插嘴说话的份儿。
龙泉窑酒壶翠绿莹亮如梅子青青,馥郁芬芳的酒香随风飘荡,酒中老客只需一闻便知道这是窖藏多年的好酒,不禁对这穷书生的身份更多了几分好奇,不说别的,光是这一壶酒就是有价无市,这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
店小二帮萧墨倒好酒就识趣的退下。
“请!”萧墨对着烟雨朦胧的窗外轻抬酒杯。
“请!”千里之外的泰山,半山腰的望岳亭,一袭白衣慵懒靠在栏杆上,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烟雨楼每年都是一个模样,初春三月、烟雨如斯,像是一幅悠然的水墨,自然是美不胜收,但是今年,少了一个人,这景啊,怎么看都不美了,杯中的酒水也和白水一样寡淡无味。
江湖路远,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