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马家敏挺着八个月身孕，背着沉重的大米和蔬菜，一步一步爬上山坡。阳光给她笨重的身影渡上一层金光，也照得她脸上的汗珠闪闪发亮。
罗蜀龙把放牧归来的羊点了数，关进羊圈里。远远地看到妻子上山，不由激动起来。这个荒离人烟的牧场，买包香烟得跑来回十几里地，费上大半天时间。他已经半天没烟抽了。
罗蜀龙是不会去接过妻子重担的。那不是他的习惯，作为地主大少爷，他的习惯永远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不是他殷勤的方式，他的殷勤永远都只挂在嘴上。
为了让妻子赶紧把米下锅，罗蜀龙手捂胸口，发出一阵痛苦的声音：“哎哟喂……”
结婚近两年，习惯了丈夫的叫唤，马家敏并不感到紧张。她将重担卸下，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运气不错，卖肉的见我大肚子，肯切块肥肉给我。”
罗蜀龙心急火燎：“快点做饭吧，我饿死了，心口疼。烟呢？”
马家敏极不情愿地地从背篓底下拿出一包香烟来：“你少抽点吧，照你这么花钱，多少工资也要花个精光。结婚的时候你就答应我把烟戒掉，到现在还抽”
工资是罗蜀龙的，花钱这件事，罗蜀龙才不受管束。他贫嘴逗乐道：“我不答应，你能上当？每天一包烟，赛过活神仙。呆在这深山老林里面，除了抽烟，还有什么乐趣？”
马家敏来到丽江，跟着罗蜀龙在山里放了两年的羊，马阿腊还是那一身薄的地方像纸片厚的地方像馒头的破衣裳，马家敏想来就心如刀割：“这个月，给我妈五块钱吧，德标……”
不等马家敏说完，罗蜀龙就恼怒起来：“早告诉你了，你那个家是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满。”
马家敏心头直哆嗦，壮了壮胆接着说道：“今天红太阳广场开公判大会，枪毙了两个人。罪名都是污辱伟大领袖。说是一个用有毛主席像片的报纸包猪肉。别一个洗衣服时含沙射影，说衣领和袖子的部位是最难洗的……”
罗蜀龙惊跳。只是涉及政治，他马上变得聪明，被枪毙的父亲就是前车之鉴：“你小点声。万一被人听见一句半句，赖你身上就是你说的，不光是你，连累我也得挨枪子！听局长的话音，斗私批修越来越严，估计这群羊单位也不敢养了。”
“你们单位不养羊了？正合心意，我们下山生孩子了。不然孩子生在这山上，荒郊野外的，喊个人都喊不着。”
罗蜀龙叹气：“单位没房子。我跟局长说了，他答应从老乡家里借一间房子给我们生孩子。”
马家敏愁绪烦心地烧火做饭：“要不，我回鹤庆生去？你是入赘女婿，我们回去生孩子也是天经地义。”
婚后的罗蜀龙最不爱听到的就是“入赘”两个字。现如今，这两个字代表一种经济负担。想到马家敏拿他的工资去孝敬马阿腊，他就咬牙切齿：“我都说了，你妈过来照顾月子就来吧，单位已经也答应给我找房子。但是，你妈得自己带口粮过来，我有胃病，吃不饱就胃疼……”
罗蜀龙嘴里的“你妈”两个字永远不改。马家敏纵然有在地上打滚的撒泼的本事，也是吃人嘴短：“我不吃行了吧？把我的那份粮食，给我妈吃。你连双袜子都懒得洗，能照顾我坐月子？”
饭菜上桌，罗蜀龙对久违的肥肉情有独钟，旁若无人，大快朵颐，吃得汤水不剩，依然意犹未尽，就差用舌头舔碗底。马家敏怔怔地看着他，羞于跟罗蜀龙夺食。肚子里的孩子显然油水不够，踢她肚子的小脚也是有气无力的。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马阿腊是对的。她的确是一只马路边捡来的粗瓷碗，被扔在一边用来喂狗食。
第二天一早，马家敏挺着肚子起床，太阳没出来之前，露水未干，就得让羊吃上鲜草，才能长膘。否则羊瘦了，就会成为政治事件。马家敏赶着羊群走上山了，罗蜀龙犹自呼呼大睡。天天如此，也就习惯了。
但是这回出了意外，一只小羊跟着母羊爬上了悬崖，母羊从悬崖下来了，小羊不敢下来，站在崖上 “唛唛”直叫。马家敏挺着肚子，也没办法爬上去把小羊抱下来。想起昨天公判大会上命归西天的两个犯人，马家敏是心也颤腿也抖。万一小羊摔死了，后果不堪设想。
马家敏急得火烧火燎，又不能丢一群羊下山去叫罗蜀龙。她只好壮起胆子，手脚并用，往那高岸攀登。爬了半天，也爬不上去，用力不当，马家敏“扑通”一下子滑倒在地。她又急又恼又怒，痛哭出来。
有个中年汉子路过，看到马家敏一副狼狈相，将她扶下山崖，又上去把小羊给抱了下来。临走，男人打趣道：“瞧你大着肚子还来爬山崖，你家男人死掉了？”
日上三竿，羊也都吃饱了。先得赶回羊圈，下午再放出来。马家敏顶着烈日，把羊赶下山，关进圈里。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可是灶塘边给罗蜀龙准备好的洗脸水还是没动过。
马家敏用一种习惯性的动作，端起那盆洗脸水。
新婚燕尔，情浓意浓，为罗蜀龙做任何一件事都是甜蜜。而罗蜀龙的甜蜜，在于有人伺候他，把洗脸水、洗脚水、饭菜，都端到他跟前，帮他擦，帮他洗，就差把饭菜喂到他嘴里。
偶尔有些摩擦，马家敏的杀手锏是堵气离婚。在罗蜀龙不肯屈服的时候，她只要说出“离婚”两个字，就能把他治服。他会无奈地屈服：“没你我活不下去，这辈子，我离不开你。”
但好吃懒做，根本不是堵气离婚能解决的事情。望着依然在梦乡里幸福不已的罗蜀龙，委屈和愤怒一起袭击了马家敏，她怒火中烧，“哗”一声，将一大盆洗脸水浇到了罗蜀龙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