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密室,《余念传》记载片段。
三百年前,怀朝都城偃京遭大军四十万所围。围城仅十日,是夜,怀朝百姓杀偃京守备,大开东玄门。骑兵十万于东玄门入,各部趁夜发起攻城。里应外合,怀军四处逃窜,被俘者十之**。
怀朝皇帝投井自尽,新皇即位,改国号为平。平军入城三日,杀俘近半。后仅留十万人守偃京,三十万草原骑兵于城外集结,围住偃山。
偃山在偃京城外,大军围住了偃山北面,不知多少锦衣特务藏匿于林,吓得鸟兽尽散。山林寂静。偃山脚下是举世闻名的书院。山崖间的数百万本藏书便是书院的历史。
偃山南面山脚下是一处平地,一座样式古朴的四合院就建在偃山山脚,背对偃山。四合院前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边缘外二十里就是偃京都城。
此时四合院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森林边缘看不到一兵一卒,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
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爬上了离偃山最近的一座小山坡,举起手中的铜质望远镜对着书院正门的一个健硕的身影,向身后问道:“那就是刑天?”
一位须发结白,却穿着一身军装,腰板挺直,精神抖擞的老头跟在黑衣男子身后爬上山坡,眯着眼睛向书院方向看去,答道:“就是他了。”
“单骑入我十万大军如无人之境,屠千人而走,真猛人也。”黑衣男子眼睛不离望远镜,继续说道:“瞬息百步,刀枪不入。我军十万人都看到了。寒宫却丝毫不动。五百年前的协议怎么算?寒宫难道真的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也从身后气喘吁吁的爬上来,精致的妆容在被尘土掩得有些脏乱。听到这句话便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我们不就是要证明吗?”
黑衣男子点点头,放下望远镜,背起手继续看着书院方向,问道:“他能看多远?”
少女答道:“五百米。接近树林的人都死了。”
年轻男子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问道:“怎么死的?”
老者答道:“如果有人踏入森林,以石子击之,皆贯穿头部。”
黑衣男子叹了口气,自嘲的摇了摇头,转身准备下坡。其他人随着他的离开开始忙碌。
书院难进啊。
黑衣男子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不多时,在半山坡找到一小块平地,便盘腿坐下,似乎在等待什么。
少女就站在一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衣男子,问道:“为什么不让骑兵冲?聚江城下他只杀了一千人就走了,你拿三十万围他,他怎么会不死?”
黑衣男子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身旁的地面,示意她坐下。少女愣了愣,乖巧地坐在了他身边。黑衣男子说道:“拿兵堆他们,他们可以跑。不打这一仗,墨阁无法立足。他们等的就是我。”顿了顿,黑衣男子看向少女说道:“我已经知道了刑天的弱点。这一仗不论是否成功,书院都会大伤元气。青女已死,寒宫不问世事,书院已经搅不起风浪。如今偃京已破,天下已经是我们的了。”
少女急着眼泪都出来了,一滴豆粒大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想说很多话却开不了口。男子温柔地笑了笑,伸手拭去少女滑落的泪珠,看着她已经花了妆的小脸,低下头托起她的脸,轻轻地吻了下去。
嘴间的温暖离开后,少女逐渐平静了下来,红着脸问道:“那云阳和蚀九阴的阵怎么办?”
黑衣男子望向眼前的一大片树林,神色轻松的说道:“先等吕先生。”
不多时,森林外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一个身着灰色长衫的男子,双手拢在袖内,独自立在森林外的荒地上。他一个人慢慢走着,不多时便停下,抬头看了看眼前这片茂密的森林,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
短暂的沉默,灰衫男子朗声对树林说道:“云阳兄,别来无恙。”
如果从天空往下看,书院正门外有一颗大树最为醒目。十人合抱的大榕树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显得苍老且孤独。此时树下站着一位青衫男子,背靠树根。似乎是听到灰杉男子的喊声,云阳左手轻轻靠在榕树上,一时间,森林上万课树无风自动,哗哗声汇成一片海洋。树精云阳的愤怒,透过这千亩森林,落在灰杉男子身上。
仿佛宣战的鼓声,山坡上的黑衣男子听到后站了起来,右手从腰间抽出匕首,望向刑天所在的方位。
自古以来,没有人能破掉云阳的森林。这代表着自然的力量。
于此同时,一位身着白袍,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向了坐在榕树下的云阳。云阳左手从树上收回,看向眼前的老人,问道:“蚀阴先生有何事?”
老人轻点手中的拐杖,说道:“阵法要改一改。”说着伸出拐杖指向一处。
云阳点点头。老人走向一片空地,说道:“这里要一棵树。”
云阳在阵法上也颇有造诣,面对蚀九阴的要求,忍不住反驳道:“这里下一棵是为何?”
蚀九阴皱起眉头,说道:“让你种就种,这坏不了大阵。”
云阳想想也是,从旁边的树折下一枝树苗,就蹲在地上准备种下。
老人拄着拐杖,默默地望向书院一眼,又抬头望向北方,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破阵最简单的办法,是杀了布阵人。
蚀九阴从身上掏出了一把锋利地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云阳的后背。刺的很准,很用力。匕首破开云阳的青衫,刺进了他的身体。
然后蚀九阴丢掉拐杖,双手抓住匕首,使劲地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匕首在云阳体内发出铁与肉摩擦的声音,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云阳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想转过头,只是转了一半,嘴里已经开始涌出鲜血,很快无力地倒在地上。
云阳的死讯最先被森林知道。离蚀九阴最近的榕树,粗壮的枝干就像鞭子一样向蚀九阴抽去。老人瞬间被抽得满脸鲜血,倒在地上。榕树粗壮的根茎往他身上缠去,像蛇一样把蚀九阴紧紧锁住。很快,蚀九阴也成了一具尸体。
森林的怒吼立刻让刑天和吕岳反应过来。吕岳的手从拢着的袖子里抽出来,高高举起。只见森林外向书院射来了数百支箭,每枚箭上都绑着一个小水袋。一时间,一股白色的毒气逐渐在森林里蔓延开来。被毒气碰到的草木,很快就显出枯萎的形态。
刑天反应比吕岳还快,森林里倒地的声音已经引起他的注意。右他的手拔出了插进地面的方天画戟,调整好了状态,不论来者是谁,他都能第一时间斩杀他。
只是,有人比他更快。
当黑衣男子出现在他眼前时,刑天的画戟还没举起来,匕首就已经在他的眼角。
刑天非但没闭眼,反而紧紧盯着黑衣男子,全身肌肉鼓起,脚下生力,硬是侧身躲过了匕首,锋利的边缘擦过鼻梁,只是留下了一道浅白的痕迹。同时右手腕一翻,硬是把画戟挑起,欲斩黑衣男子于两段。
黑衣男子很遗憾地笑了笑,心想距离还是太勉强。但他未露出任何遗憾神色,借着惯性在刑天眼前掠过。正要碰上刑天向上挑起的画戟时,黑衣男子却突然消失,眨眼间整个人在空中生生往前移了半米。
一斩而空,刑天左手向前一探,就要抓住黑衣男子的脚踝。黑衣男子也没看他一眼,盯着右手的匕首。当刑天的手准备搭上他的脚踝时,黑衣男子匕首前方一块空间突然出现像水一样波纹。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手里的匕首往前一送,之后整个人脸色都变得惨白。
只见匕首消失在了黑衣男子的手中。这时刑天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脚踝上,只是轻轻一握,黑衣男子脚踝处骨骼尽碎,发出骨头摩擦的声音。就在这时,一把匕首凭空而出,尖端已经碰到了刑天的眼球。刑天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大力推着匕首,径直刺进了刑天的左眼,没入大脑,仅留下一个把柄在外。
刑天瞪着右眼,左手刚欲用力,整个人就像一座山一样倒了下去,左手还死死抓着黑衣男子的脚踝。
黑衣男子脸上泛起了病态的红晕,喘着粗气,就这样趴在地面上。脚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几欲让他疯狂。他挣扎地站起来,看向眼前的书院大门。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书院还不知道他的能力,所以没人相信刑天会死的如此突然。吕岳做了诱饵,公输班肯定也拦不住剩下两人,至于蚀九阴。
黑衣男子望向了森林。在树精云阳的阵法杀死他,怕是凶多吉少。不过没有他,自己也很难走到这一步。只是他至今没能明白。
蚀九阴,你为什么叛。
此时吕岳正踏过眼前枯萎的草木,背着双手,就要走进森林。云阳应该死了,不然这些箭射不进森林。他是最了解云阳的人,他知道他最喜欢榕树,所以他带上了他最得意的毒来见他。只是可惜他再也不能和他坐在书院外的榕树下谈古论今了。如果云阳还活着,一定会骂他叛徒吧。
可惜啊,道不同,不相为谋。
突然脚下的土地一阵晃动,两个穿着长衫的男子从土里冒出,其中一名男子死死瞪着吕岳,伸出右手,一股看不见的高温扭曲了周围的空间,眨眼间,吕岳的须发已经起了火苗。他看着面前的两人,无奈地笑了笑,身体迅速泛红,只一会便化作一摊粉尘。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从不远处的草丛中爬起。两人正从地面消失,年轻人立刻扑上去,双手紧紧按住地面。
后土和祝融正准备原路离开,忽然发现脚下是坚硬的铁块。仔细一看,两人已经被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方块包在了里面。后土抬头喃喃自语道:“公输班?”
祝融冷哼了一声,凭感觉伸出右手,一道难以想象的高温笼罩了面前的铁墙,铁块泛红,很快化成铁水。只是面前铁墙的厚度难以想象,祝融逐渐感到脱力,却依旧没有融开。
后土在身后说道:“他在加厚。”
祝融点点头,说道:“你让开。”
后土侧身让开。只见祝融突然收力,转身就把双手印在身后的墙上,猛一发力。一面薄薄的铁墙迅速融化,露出了后面的泥土。高温连带祝融的双手都变得暗红。后土一把抓住祝融的肩膀,带他返回了书院,临走前朝公输班的位置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公输班脚下突然出现了空洞,紧接着,泥土掩埋了一切。除了表面上的一地尘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人绕回来时的通道返回了书院,正欲从书院正门进。只见书院门前一具健硕的尸体横在路间。死去的刑天左眼仅剩一个血洞,左手却握着一条断腿。断腿还在往外渗出鲜血。
后土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抬头看向书院正门,一个黑衣男子正倚在门内,左腿缺了一段。手里举着一把滴血的匕首,正冷冷的看着两人。
后土往前一踏,大地晃动,黑衣男子脚下的岩石就露出了一条裂缝。黑衣男子不为所动,对着后土笑了笑。突然,一支羽箭从百米外飞驰而来,精准的扎进后土的太阳穴。大地一时间重归寂静,后土睁着双眼,身躯往前倒去。
祝融挣扎的站起来,艰难地举起手臂,暗红肿胀的双手无力的垂下。只见他挑起眉毛,怒吼一声,一股热浪就向周围卷去。
黑衣男子早有准备。倚着门柱,右手举起匕首,故技重施,匕首又消失在他手中,再出现时,整把匕首已经贯穿了他的小脑。做完这一切,黑衣男子吐出一口鲜血,无力倚着门柱,慢慢地滑下。
不远处,老者带着一张弓,和少女一道赶到书院门前。少女扶起黑衣男子,脸上满是泪痕。他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又扭头望向依旧一尘不染的书院内院,嘶哑着声音说道:“扶我起来,我们进书院。”
老者听罢,把弓递给少女,把黑衣男子背在身上。少女双手拿弓,三人慢慢走进了书院。身后草木尽败,英雄身死,微风吹过,仿佛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先是内院,再到后院,怀朝一百年的珍宝就堆在这两院之中。但鹰眼没有停下脚步,他要带余念要去藏书阁。
藏书阁就是被掏空的偃山,山下有一张书桌,桌前坐着一人。
和偃山相比,他是如此的渺小。瘦弱的身躯让人很难相信他读完了身后山一样多的书。
他是书院的精气魄。他一个人就占了书院的前半个字。
“书人苏百世。”鹰眼背上的黑衣男子艰难地笑了笑:“终于见到你了。”
一旁的少女看着苏百世,惊讶地说道:“好厚的一本书。”
“没想到墨阁之主如此年轻。掌握空间之法,的确是世间第一人。”苏百世放下手中的笔,摘下笨重的眼镜,望向黑衣男子说道:“天神录应该加进你的名字,可我翻遍古籍也找不到适合你的称号。既然你要死了,那你的名字便做称号吧。”
苏百世看的很清楚,受了重伤,又多次强行使用能力的余念,就算是神农亲至,恐怕也无力回天。
黑衣男子脸上表现得十分淡然,看着苏百世继续说道:“先生知道我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苏百世沉默着。不多时,他开口道:“我看的书比天下人都多。”他看向年迈的鹰眼,继续说道:“即使你是我兄长,也是书人,但你看的没我多,因为这里是藏书阁,这里就是天下。”
鹰眼点点头,没有否认。
苏百世继续说道:“自文明出现以来,天下只是易主,从未分裂。不论藩王诸侯,若想起兵造反,书院便会派人清洗。只等到王朝腐朽,我们便另取他人代之。这背后都是混沌的命令,是书院的功劳。我们一直相信,是寒宫让我们的文明延续,没有寒宫就没有这个世界。”
黑衣男子冷冷的打断他:“可是青女的血染红了寒宫大门。”
苏百世皱起了眉头,说道:“她也是你杀的吗?”
黑衣男子点点头:“她拦着我进寒宫。”
苏百世心里叹了口气,想到自己也要死,对他的仇恨之心也淡了几分。他松开眉头,继续说道:“没有青女,我们也打不开寒宫大门。半月前刑天在聚江城下杀人,非贪你那一千骑。就是要让所有人看见,让天下人看见。寒宫恪守协议一千两百年,若有人擅自在普通人面前展现能力,便会尸骨无存,从未失信。但书院这次却没能迎来寒宫的怒火。所以直到现在,书院也没有答案。直到昨天。”
黑衣男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苏百世呆呆的望着前方,昨天还是在藏书阁,蚀九阴就站在他面前,对他说道:“因寒宫起,因寒宫终。众神齐聚,徒做嫁衣。”
“这之后呢?”苏百世盯着蚀九阴的背影问道。
蚀九阴停住了,又摇了摇头,说:“是生是死,由天注定。”
苏百世不依不饶:“是天还是寒宫?”
蚀九阴听到这句话叹了口气,佝偻的背影显得更为老迈,低着头说道:“寒宫不是天。”说完离开了藏书阁。
“先进寒宫,不论是书院,还是墨阁。如果协议已经失效,我们都应该有责任去维护秩序,不然天下必将大乱。”苏百世抬起头看着黑衣男子,继续说道:“一千两百年来,书院未尝一败。尽管书院不赞同墨阁的道理,但今日我兄长叛,蚀九阴叛,余先生得獬豸其一。寒宫沉默,江山易主。或许你们真的是对的。或许寒宫真的死了。今日一役,我苏百世无颜见苏家祖宗,我死后尸体任由你们处置,只是勿毁了这偃山藏书,勿伤怀朝百姓一人。”说完拿起备好的毒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是书院院长,没有选择和其他人离开,就是希望自己能离这些书近一点。
死在这也好,终归是近一点。
但当毒酒入喉,他的思绪却飘向了别处。
一旁的少女盯着他的眼睛,突然说道:“你在想青女。”
黑衣男子听后噗嗤一笑,讥讽道:“一人书尽百世,临终不念天下,不念这偃山百万藏书,只记挂青女一人。苏百世,身为书人,你为了什么?”
苏百世愣了愣,想起这名少女的能力,似乎明白了什么。闭上眼,脑海里三百万本藏书一闪而过,最终只停留在寒宫门前的那一方土包。烛光映在他苍老的脸上,颤抖得仿佛随时会熄灭。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