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拨开层层人群,是怎么走到艳阳之下,又是怎么不利索地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坐进了闷热的驾驶座。
尽管一路上她不断暗示自己,不要回头,不要难过,不要再为那个人渣耗费心神,但陆京川的身影却近乎疯魔一般盘旋在她脑中。当她将自己关进窄小封闭的车内时,终于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
她满心挫败地伏在方向盘上,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这世上本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刚才在售楼处里爆发出的一切激愤,只是充分说明了她的弱小。她本该像陆京川一样,神态自若地笑着,迎上去打个招呼,应付几句可进可退的客套话,然后和陶芝一起说笑着走出售楼处,找个好餐馆大吃一顿,让这一天不惊不扰地结束。
可是没有可是。她已经亲手把这场重逢演变成了一个无可挽回的低俗桥段。南浅埋首在方向盘里,无颜以对了不知多久,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包里的手机一次一次反复振动着,想来是四处寻她未果的陶芝。
她抬起头,伸手抹了一把脸,接通手机。
“你去哪儿了?打电话也不接。”陶芝的语气颇有些焦急。
南浅难掩歉意道,“对不起,我刚才在车里找东西。你那边都办好了吗?”
“我交完定金了!”陶芝到底是在最开心的时候,似乎没有注意到南浅微哑的嗓音,“今晚咱们一起吃顿好的。我抢的这套房子正对中庭,快把我美死了!”
陶芝的喜悦到底感染了南浅,她也不禁勾起嘴角,“好好好,一定要庆祝一下!我现在过来找你。”
“你别来了,我这边都结束了”
南浅正在专心听手机,冷不防有人叩她的车窗,她一愣,抬起头,看见车外的陶芝笑得一脸灿烂。
南浅急忙走出驾驶座,立刻便被被陶芝紧紧抱住。
“我实在太开心啦!”陶芝说出的每一句话里,都带着上扬的笑意,“让我抱一下。”
南浅一脸配合地任由她抱着,过了约莫十秒钟,陶芝终于将她松开。
“姐姐我今晚上带你吃好吃的!想吃什么,随便点!”
陶芝这里豪气干云地撂了话,南浅也毫不客气地点了单,“那当然是吃火锅了!东门大桥新开了一家,据说味道不摆了。”
一双好友对视两秒,一起笑出声,陶芝搂着南浅的肩,“好!就吃火锅!”
陈南浅本以为,下午发生在休息室里的那段插曲,自己算是在陶芝面前不露痕迹地掩饰过去了。没想到还剩五分钟就要抵达火锅店时,坐在副驾的陶芝突然出声道,“刚才我去交定金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南浅闻言一惊,正逢路口的交通灯转红,她一脚刹停了车,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地看向陶芝。
陶芝立刻捕捉到她神色里的一丝异样,敏锐追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吧?我就觉得,你有点不一样。”
南浅迟疑着,短暂沉默后,轻声笑道,“到了火锅店再说吧。我怕万一情绪激动起来,把车开到对面车道上。”
似乎有一点玩笑的意思,但说话的人却露出一种少见的自嘲又寂寞的表情。陶芝微微一怔,看着坐在自己左侧的南浅。正是暮色初降时分,车外的夕阳将南浅的侧面轮廓镀上了一层柔润的金色,陶芝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睫下的细小阴影,和面颊边的绒毛。
大约傍晚总是一段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时间,陶芝盯着南浅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开口道,“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了。”
南浅正在专心开车,笑着答了一句,“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倒霉?”
陶芝和南浅初识于学校组织的一次活动上。陶芝是校本部国资处的副处长,刚到27岁的年纪,就在竞争激烈的肥缺部门当上了副处级干部,即使消息闭塞如南浅,也多少听过几个关于她的传闻。
那时南浅刚入职不过一月,艺术学院组织中秋活动,本来和国资处没有半毛钱关系,却凑巧两个部门都在学院酒店聚餐,部门领导又是牌桌上的好搭档,于是就顺势凑到了一起。南浅因为帮人代课,晚到了近一个小时。酒席上的众人都已经喝得面色微醺、眼神朦胧,她才抖着一身的雨水,从风雨交加的室外走进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看着你眼熟。”陶芝说着,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可能是因为高中时对你的印象太深刻了”
南浅那时刚开始工作一个月,和部门同事尚有些生疏,入席后与邻座两位老师寒暄几句,便开始专心吃菜。渐渐却觉得身后有一道视线,始终胶着在后脑上,终于忍不住放下碗筷,循着望去,却正对上陶芝的注视。
两人目光相接,南浅顿觉有些尴尬,对方看她的样子仿佛颇有渊源,她却连对方的模样和名字都对不上号,只能相对干笑。孰料陶芝竟起身走了过来,笑容开朗地问她,“你是不是在四中念的高中?”
这一下南浅更尴尬了,这一看就是校友相认的开头,可怜自己竟然完全想不起眼前这个漂亮时髦的人物是当年学校里的哪一位。只能一面用餐巾纸擦着嘴角的汤,一面支吾道,“唔,是,我在六班”
陶芝向来擅长察言观色,见南浅面露窘态,立刻亲昵地伸手拍一下她的肩,“哎呀小师妹,你肯定不记得我了。我比你高两个年级。我们班和你们班的体育课,有一学期是在一起上的。”见南浅还在极力回忆她描述的场景,她不禁笑着摆摆手,“我记得你的绳操特别厉害,我们高三那时的体育课经常被别的课顶替,偶尔上过一次,就正巧看见你在操场上给展示绳操。当时简直惊为天人!”
南浅高中时是有过这么一段被体育老师另眼高看的经历,被陶芝神采飞扬地一夸,她立刻有点不好意思,顺水推舟叫了一声“师姐”,接着又谦逊道,“那都是闹着玩的,现在基本忘光了。真没想到,居然遇上校友了!”
陶芝那时正想找个由头,躲开自己那一桌盛情难却的推杯换盏,便顺手捞了一张椅子坐到南浅身边。两个人就这么聊起来,越聊越觉得对盘。人和人的缘分说不清楚是从哪里开始,一旦开始起来,却又一发不可收拾。南浅虽不是陶芝那样八面玲珑的人,但性情大方、不作伪饰,在外求学多年,处事又颇有几分超龄的沉静。陶芝年纪轻轻提拔上了副处,身旁大多是奉承逢迎或妒忌不满的上下级同僚,突然遇到陈南浅这样一个简单易处的朋友,也颇为欢喜。
转眼相识已逾半年,虽然两个人海阔天空地聊过各种话题,也分享过各自心事,南浅却甚少和陶芝聊过自己的感情生活。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总是很懂得尊重彼此的私人空间,南浅没有提及,陶芝也从未挑起。现在突然要做一个坦白,南浅莫名有些紧张。一向泊车技术不错的她,在车位宽敞的火锅店后院,竟然连倒了三把,才把小车停入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