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连数日,陈南浅都过得风平浪静。
四月下旬正是学院期中考的时候,她刚入职两个学期,不像别的老教授攒了几十年的题库随时可用。现在由她负责的两门课、四个班的考题,都必须从零开始。
南浅每天下课以后,就关在家里钻研出题。50几坪的小公寓里,没有多余的分心事。她的晚餐就是一份炒饭或汤面,饭后刷个碗,再去浴室冲个澡,去了一天的浮尘。继而关掉手机铃音,把自己埋到书桌前,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
她是守得住一室寂静的人。不管再嘈杂纷乱的环境,只要给她一本书,她就能钻进自己的世界里。在美国求学时也遭遇过各种古怪刁钻的导师,可是不论主修或选修课,最后她都能凭借一手漂亮的论文,赢得高分。
起初被父母劝说回国发展时,南浅并不很情愿。但毕竟是家里的独养女儿,念及父母日渐年迈,自己长年在外也让他们牵挂不少,终于还是压下心里那股想要再去四处闯闯的冲劲,辞掉了纽约画廊的工作,回到成都。正逢南华大学艺术系招聘,急缺西方艺术史相关教师。她虽然只有硕士学历,却还是凭着近乎满分的笔试成绩,和专业生动的授课面试,顺利留校任教。
国内的大学环境,有时也很消磨人的意志。若是没有强烈的升职野心,只等着慢慢熬磨资历,从助教升讲师,从讲师升副高,完全可以成日混吃混喝,无惊无险地聊度余生。
但陈南浅终究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上一学期她的西方艺术史讲得艳惊四座,引来旁听生无数;这学期她申请新开一门“审美心理学”的选修课,捧场的学生仍然热情不减。
其实这些课程,对她而言都是挑战。留校工作前,除了曾在研究生时代协助导师上过几次公开课,此外她并无更多讲台经验。为了讲好这两门课程,南浅几乎把所有的休息时间都用在了查阅资料和备课上。就连寒假和父母外出度假时,都不忘带上两本丹纳的书随手翻看。惹得她老妈又心疼又抱怨,说你看看别人家闺女都是逛街购物买化妆品,你怎么找完工作就成了个书呆子,以后简直嫁不出去了。你妈这月底又要去老胡家女儿的婚礼,什么时候才能指望上你把我这几年捐出去的份子钱收一点回来
陈南浅边听边笑,面对泸沽湖一片早春景色,揽着亲娘的肩头,说老妈你看这山水多美,咱那些痴男怨女的俗事就暂时别提了,好好欣赏风景吧。
南浅这人向来心宽,觉得自己年纪轻轻,成天若只惦记着恋爱结婚这种事,未免活得太短浅。她闲时看书备课,偶尔约上朋友吃个饭,周末陪陪父母,再去一次健身馆,生活得平淡充实,并无什么空虚不满。与其找上一个不合意的人,以相爱的名义相互挑剔磨合,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来得洒脱。
这次的期中考试,南浅熬了三个晚上写出两套试题。周五考试一结束,她又索性利用周末两天休息,一鼓作气把四个班级总共159名学生的考卷都批改完成,一一统分录入到学院的查分系统。
一整个星期就这样昏天黑地过了。当电脑屏幕上弹出对话框,显示所有学分数据上传完成时,已是5月2日星期天深夜11点。
南浅深吸一口气,手脚僵硬地从转椅里站起,脚步飘忽地走近沙发,然后双眼一闭,放任自己倒入一排软垫。
“终于做完了”她埋在垫子里□□,浑身像要散架了一般,肩膀和手臂都酸痛得不似自己原有的身体部件。
干嘛这么拼命,又不会涨工资南浅在心里有些埋怨自己,期中考结束后原本会有一周时间留待给各科老师批改试卷,自己完全不必急在这两天内做完。
几小时前被她扔在沙发上充电的手机,此时忽忽地闪着信号灯,大概是有未接信息。南浅拔掉数据线,捞过来一看,除了漏接一通从父母家打来的电话,另有一条音乐系办公室群发的会议通知:明早9:00在学院大会议室集合开会,全院师生必须到场,违者以旷课论处。
她盯着那条措辞严厉的信息发了三秒愣,然后从信息页面退了出来,鬼使神差地点入手机通信录。陆京川那个没有冠名的11位号码,被系统自动排在第一位。
很好很好陈南浅,这就是你这一周热爱工作、没日没夜投身教育事业的理由吧!
南浅皱着眉在沙发里翻了个身,将手机随手塞到一个靠垫下面。那一串陆京川亲手留下的数字排列,就像一个魔咒,在她脑中回旋。
她始终没有拨打那串号码,她想说服自己好好退出并潇洒放下。结果呢,她花了整整七天假装自己过得精彩纷呈,并如愿以偿累得像条老狗一样趴在沙发里起不了身,却还是在思维稍有一秒的空档,就想起了陆京川。
陈南浅你完了你是彻彻底底地折在陆京川手里了南浅扶着头,异常绝望地看向天花板上的一排吊灯,直看得两眼发直,视线里回旋着一轮一轮诡异的光圈。终于,她不堪疲倦地阖上双眼,任由自己滑入一场幽远梦境。
平日里人头攒动笑闹不断的女生宿舍,不知何故在这个傍晚格外寂静。楼道白墙连结着灰色地砖,通往某个未知的窗口。南浅独自一人背着书包,从四楼宿舍一级一级走下。出了楼门,就望见不远处的香樟树下立着一道熟悉身影,她难掩激动地跑过去,继而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拥入怀中,长发亦被人轻轻撩起,一道性感而微哑的声音贴在她耳畔,轻喃:南浅,我们分手吧
手机闹铃倏然大作,陈南浅从浑噩长梦中猛地惊起,游移未定的心神被现实和梦境生生撕成两片。她一时回不过神来,瞪圆一双眼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伸手抹了抹脸,发觉眼角竟然有点湿,顿时愣住,不等她细想梦中情景,忽然浑身发冷地打了一个喷嚏。
叫早铃声仍在无限循环,南浅头痛欲裂地伸手在几个靠垫下面一路摸索,终于找出手机,关掉了闹钟。
客厅恢复安静,南浅略感无力地靠在沙发床上,抱着一个大号靠枕进行自我检讨。前几天熬夜太狠,虽经昨夜一场大睡,她仍觉精神懒倦、思维迟缓。头痛像海浪一般,一潮一潮地往回翻涌,搅得她浑身不适。想到自己昨晚没洗脸没刷牙也没回拨爸妈电话,就昏昏然在客厅沙发上躺了一夜,南浅深深将头埋入靠枕——25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知轻重任性为之。
她一面忍着愈发频繁的头痛,一面将身体蜷入一堆软垫之中又迷糊了一会儿。直到在半醒半睡之间猛然忆起,今早有一场全院会议。
此时墙上的挂钟已指近八点,南浅从沙发上跳起来,冲进盥洗室,以最快速度把自己从头到脚冲洗了一遍。待到吹干头发换上衣服后,距离开会只剩半小时不到。她来不及吃早餐,随手抓起一块黑巧克力放入背包,匆匆奔往学校。
周一清早的环线交通,可想而知有多糟。当陈南浅气喘吁吁跑入已经坐满全院师生的会议室时,距离九点只差最后两分钟。
这种事务性的会议,到场的每个人都只愿坐得越远越好。所以像南浅这样踩点入场的人,基本上没有选择地只能坐在第一排正中央。
她刚脱下背包挂到椅背后面,就听得院办副主任举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召集大家开会,是有一个好消息向大家宣布。”
南浅身边的同事,都兴致不低地低声互问着“什么好消息什么好消息”,然而一圈打听下来,却无一人知晓。
副主任一手握住话筒,一手挥向门口,“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陆氏建筑事务所”和“广陆设计”的创始人陆京川先生,以及我们艺术学院院长杨钧教授入场!”
话音落下,场内众人掌声齐作。陈南浅双目睁圆,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吓得邻座同事赶忙伸手拉她衣角,“陈老师是鼓掌、鼓掌,不是起立。”
这不是真的!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南浅狠狠在手臂上揪了一把,立刻痛得五官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