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文承摇头。
他的确是没经受过这等礼遇,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读的军校,之后顺理成章地入伍,中途让父母劝回来娶了媳妇儿,热闹了没几天又回部队去了,宁文承懂事了之后听大哥说,也就逢年过节的才见得着他人。
后来几个儿子长大了,他就是想管也管不住了,索性随他们折腾。等老大已经能独当一面,他带着老伴儿满世界静养,经常好几个月的联系不着人。
最后终于剩了自己一个人,照样游山玩水,偶尔回来,在儿孙辈面前也是看破红尘的模样,大概所有人在他眼里除了性别就没别的不同。
“我想说的就是,在爷爷那里,宁槿跟我们是不一样的,至于为什么不一样,您再听我说一件事…”
那天老爷子把宁槿迎进门,拉着他看了好久。
“不是在看他的脸,像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那种差别我感受得到,爷爷的眼神如果落在我身上,他看得是皮相,但是在宁槿那里,他看的不是面前的人,是这个人对他来说的意义和回忆。”
宁华在小客厅里走来走去,“我这么说有点玄幻,但是您应该懂吧?”
宁文承是不大懂老爷子的心思,但是老爷子一向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冷漠就是真冷漠,关心也是真关心。
“你接着说。”
有爸爸信了这最复杂的部分,接下来宁华就能松口气了。
“后来宁槿问爷爷,他有件事苦恼了小半年,想让爷爷这大师给疏导疏导。”
她掐着自己的手心的肉,缓缓开口,“宁槿说,他对家里一个堂妹动了心思,费了大力气也忘不掉她。”
在家里,宁槿的妹妹只有两个,宁华,宁朵。
宁文承震惊地抬起头,有了照片作证,他很难不往那方面联想,手指着宁华直发抖,“你,你们…你们疯了是不是!”
他本来以为宁槿是为了配合宁华,才拍出那样的东西,没想到这两人来真的!
在宁华的猜想中,爸爸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但她有心理准备,还算冷静地安抚说,“您先听我说完,爷爷他老人家可没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她复述了她听到的,“爷爷告诉宁槿,‘无妨。’”
实际上远不止,老爷子高兴地不得了,说这就是因果,这就是缘报。
看着宁文承的额间皱起的川字,她没有继续说了,留足了时间让他消化。但很明显三叔当年的保密工作没做到位,这事儿应该要通知宁槿一声。
“宁华,你要我怎么敢相信你?”这不是什么小事,开不得玩笑。
“您要信的不是我,是爷爷。当年他不准我们多问,但是我现在要一定找他问一个说法,可惜,他老人家不知道又哪儿修仙去了,找不着人呢。”
他不敢信,大哥二哥都已经在享清福,留他和三哥支撑着宁家,老爷子那两个字代表的意义,足以将这个家一劈两半。
但没法子,这事又只有老爷子才讲得清,“只能先压着等你爷爷了…但是你和宁槿赶紧说清楚,马上要订婚的人了,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
宁华假作不情愿的样子,“是是,您说得对。”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一个堂哥一个亲姐,真是没一个让她省心。
那张惹事的照片就躺在她脚边的小茶几上,宁文承估计是看了一眼就上火了,要是留着给他再多看几眼,怕是要露馅。
她和宁朵哪里都像,唯独那双眼睛,天差地别。
明目张胆的拿太显得心虚,宁华刚在心里祈祷爸爸忘了这一摞东西,就眼睁睁地看着那照片被拿走了。
已经在心里默认宁槿和宁华超出了堂兄妹关系的宁文承,突然反应过来,问她,“这照片,你们什么时候拍的?”
宁华不露痕迹地深吸一口气,歪着头想了想,飞快地琢磨上次见宁槿是什么时候,“就那次圣诞节吧,具体哪一天不记得了,可能是去国家公园玩的那几天。”
左右宁朵他们也是去玩的时候拍的,谢天谢地这俩没住高级酒店,否则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到现在突然就发出来了?”宁文承不买这账,“华儿,你可别又耍什么小聪明。”
宁华干笑着,“哪儿敢。”
那是宁朵才会玩儿的把戏。
结果宁文承开了脑洞似的,自个儿琢磨开了,死死盯着她问,“你前阵子回国,是不是找他去了?然后有了这张照?”
她暗赞这思路不错,承认了,倒是可以打消宁文承对发照片时间的疑惑,但是她不好再改口,留一个撒谎的印象,让他去怀疑爷爷的事情。
虽然说那是事实,但人难免喜欢胡思乱想。
于是她叹了口气,无奈道,“爸,我之前回国是为了黎枢仝爷爷的事情,一整个星期都在到处帮忙找人,您不信去问他。”
这他倒是真不知道,“已经走了?”
“嗯,穆旼陪着去的。”
……
事实是,穆旼只是顺路,并不完全是为了陪老人。
但他跑到这山沟沟里来,确实是要替老人办事,拿件东西。
“山沟沟?”黎枢仝扔着飞镖,实在难以理解他把这种有高级酒店的地方称作山沟。
穆旼正在查地图,头都不抬一个,“你爷爷像你这么大那会儿,别说飞机场了,这里穷得一条公路都没有。”
老头子般的语气从他嘴里出来,真是说不清的无聊又性感,黎枢仝转身刚要开口,溢满兴味的表情被穆旼抬手一指压了回去,“收起你那种眼神,你这要逼我再去开间房。”
黎枢仝立刻举双手认错。
回归正题,他不过是好奇穆旼这变态从哪儿知道的这么多。
“你爷爷说的。”
“…你才是他老人家亲孙子吧。”
穆旼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爷爷,又和黎枢仝玩得近,自然把老人当半个爷爷。反观黎枢仝,明明比他还大一岁,还跟个孩子似的,哄起老人来还不如他和宁华。
不过黎枢仝也是无奈得很,“我爷爷每次见我就数落我,嫌这嫌那的,能从头发数落到鞋,哪像你整天规规矩矩的,代沟这么深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还陪他回来探亲?”
“没办法,谁让我是独苗呢。”
地址查到了,离酒店有点距离,想了下他还是决定先跟人家约时间,没理会黎枢仝的嘀嘀咕咕。
却也没谈上几句,电话那头说是不如赶巧,让他们现在过去,左右不过添几双碗筷的事,快过年了,也热闹热闹。
穆旼从不喜欢凑任何形式的热闹,但也知道直接拿东西走人太不礼貌,干脆答应下来,大不了把黎枢仝推出去挡着。
简单拿了几样东西,又拾起座机要前台备车,他走过去打断黎枢仝专心致志的对靶瞄准,“走了,有人请吃饭。”
“哦?”黎枢仝一如既往的戏多,简单一个字被他拖得意味深长,“小朵朵么?”
瞥了一眼歪七扭八的靶子,穆旼轻哼一声,“你这什么准头。”
一句话鄙视了黎枢仝两次,他也无所谓,随口就怼回去,“靠脸吃饭,要什么准头。”
待他们下到大堂,车已经让人停在了门口,里外都收拾得干净,按照穆旼的要求,没有乱七八糟的摆件装饰,齐整得像是新车。
这一路不长,在经过一个隧道时,黑暗的车内黎枢仝突然开口,却不是平日嘻哈玩笑的语气,“我知道你还放不下她,但是你不能把气撒在宁朵身上。”
空腔里烦人的噪声没能盖住他的话,黎枢仝难得嘲笑他一回,“太明显了,你当我傻?”
沉默中方向盘被当作了撒气筒,却怎么也捏不烂搓不圆,穆旼盯着前方逐渐放大的光亮,近乎泄气般的说,“我知道了。”
离开隧道的那一刻黎枢仝打开了车载音响,醇厚的男低音在歌颂着天父,刚才的对话就永远留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但愿再不要提起。
又是几个兜转,车开进了山,本来隔上近百米就有一处人家,越往深处走,却越是路宽人稀,隐约附近有鞭炮声传来,穆旼关掉了导航,说:“到了。”
两旁有不足车窗高的孩子在向里张望,几乎要贴上来,穆旼怕出什么事,把车开出了龟速,慢吞吞地挪到了一片空地。
空地中央是一片鞭炮渣滓,还偶尔炸响一两个,吓不倒那些皮猴儿,反而还尖叫的格外兴奋。
有人迎出门来,是个五十出头样子的男人,不高,却很精神,黎枢仝跟他握过手后,侧过身介绍穆旼。
哪怕血缘上的亲人,热络起来也不总是那么快的。
一大家子围坐在圆桌旁,话题全是绕着黎枢仝展开,有时他实在招架不住了,干脆就往小孩子身上引,还一口一个“堂伯伯”的叫,不光有好听,哄得长辈快笑破了嗓子。
却还是抵不住有些人假笑着,旁敲侧击地问他,为什么突然回来。
本来安静吃饭,偶尔回句话的穆旼放下了碗筷,接话说,“老人想家了,趁着身体还不错,就回来了,”他抬肘捅了捅黎枢仝,“他提议的。”
黎枢仝没听出这里头的意思,实话道:“本来爷爷也要来的,机票都买好了,到了安州突然有发病的征兆,不敢再折腾了,只好我代他来,给老祖宗磕几个头。”
听到他说磕头,一旁的那位堂伯看他的表情有些不一样了。
现世不比从前,年轻人大都排斥跪拜礼,哪怕是去世的长辈,每逢清明,也跪得十分勉强,磕头更是没有,能弯下腰去,就是这一代人最大的礼。
时间久了,老规矩再不成规矩,一瓶白酒,几碗荤食,厚厚一沓劣质纸钱,插上两三柱香,有心的带上一把弯刀,给坟上除掉些杂草,再放上一捆鞭炮,等烟散了,人也就回了。
满座除了穆旼,没人知道黎枢仝那一腔纯孝从何而来。
幼年离乡,不知归期,老人年年照着国内的时间守岁,只盼家人哪一天能想起他。最后守来的,是黎枢仝说,“爷爷,曾爷爷…走了。”
“啊”
家人甚至都叫好了救护车在楼下,老人年纪大了,多少都有些受不得刺激,但永远瞒着也不是个办法,只能先做好万全准备。
穆旼当时在场,听见那老人心里的悲和苦,最后都化作他嘴边轻短的一声“啊”,一分怀疑,九分心伤。
顷刻间整个人见老,似乎再没有什么能支撑他,烛火微荡,在他眼里明灭不清。
黎枢仝再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起身,抢在穆旼前一刻,半跪在了老人身旁。
平时吊儿郎当的孙子,和一旁沉默却以身表明立场的穆旼,在老人眼里永远是孩子模样,却在这一刻,作为真正的男子汉站在了他身前。
“爷爷,我带你回家。”
那将灭的眼神微亮,像是有人护住了风中摇曳的烛火,复又燃燃。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