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洛城,景历十年。
竹林影动,隐约可闻交谈之声。循声而望,看不大真切,只听得断续的只言片语:
“何以论之?必将先富民,如若饥荒连年,民不聊生,社稷危矣!”
说话者年纪尚轻,却沉稳镇定,有礼有节的反驳。老者徐徐然颔首,却不置可否。
少年不得其要义,正待开口问询之时,老者却拂袖转身,少年不由失了平素沉稳,急忙唤道:
“先生留步!”原以为老者会就此止步,谁料老者脚下生风,竟是要快步走出这方天地。
少年急忙追上前去,略带不解道:
“先生何故离去?晚辈在先生身后高声呼唤,先生亦不曾回首,不知先生缘何为此,恳请告知。”
老者垂目不语,少年亦静静立于老者身侧静候。风吹竹动,半晌,久立斑驳竹影下的老者双眼渐睁,瞥见少年仍在兀自低头沉思,老者面容似有了几分笑意,正待开口,却听一清脆童声破空而来:“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老者看到身侧少年身形蓦地一震,抬首正视前方,见竹林因童声惊起的飞鸟四散,朗声训斥,却是朝身后而言:
“你还要几时出来?”
少年不由朝向后望去,见一名年约六七岁的女童穿林而来。洛城女孩子多喜锦衣,而这孩子一袭素衣,并无繁饰。步伐轻快,一双眸子甚为灵动。
少年见这孩子年浅,暗暗心道:许是这孩童随口胡诌,或从旁处听来。因方才少年所言富民虽是必要,这孩童却一语中的。
的确,先人所言有理:“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必不得以而去,何者为先?食虽重,富亦需。然,何者重于信?必是“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罢。孩童可以如此信手拈来的答复,实在让少年汗颜。
谁道那孩童竟径直走到少年身旁,也不怕生。少年闻老者唤她甚是熟捻,老者神色亦是安详。暗衬这孩童许是老者之子,亦或族人之女。
少年见这孩子双眼明极、亮极,甚合眼缘。随即解了腰间的佩玉,逗那孩子。岂料那孩子竟定定望着他,并不像同龄孩子一样同他顽闹嬉戏。
少年有些诧异,便听那孩童轻声道:“你便是应当明了了,爹爹是在婉言谢客。苏征言虽不才,只是区区三品言官,但断不是随意收徒。你心志虽高,却还欠火候。”
少年被这孩童一席话惊诧不已,看来自己之前猜测正确,孩童确是老者之子。但这番话语不应是如此年幼之人所悟。
少年既惊既怔的当口,老者开口道:
“尧儿,不得无礼。”
那孩童转身恭敬应道:
“是,父亲。”
便止了言语,走向老者身边。
老者虽面带责备之意,实则对这孩童甚是慈爱,对这孩童方才匿于一旁的小孩子心性作为,颇有些无奈,道:
“尧儿,你这样顽劣……罢了,是我管教不严。尧儿,见过这位公子。这便是……”
“沧州正三品言官苏征言之女苏尧,拜见世子。”这孩童缓缓而言,对少年行了大礼。
少年惊愕,半晌沉寂。老者的脸上亦显出讶然神色。不同于这孩童的自若神色 ,少年此刻心下惊怖非常:
这孩子如何知晓自己便是世子?
今日早朝方定的太傅人选,她如何得知,全然一副了然之态?
难道朝廷三公耳目众多,连这清名远播的苏征言苏大人,竟也是一步好棋,为的就是请君入瓮?
虽太傅之选在朝野商议已有时日,但只有皇亲国戚、一品大员与心腹近臣知晓,人选虽多,但一时难以权衡。先太傅学富五车,历辅三朝。但如今因年事已高,恐误世子,恳请告老还乡。临行前珍而重之,向明王举荐的便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三品言臣苏征言。堂堂正三品,何以见得寂然无名?实因苏大人身处国都洛城。三品若在地方,诚然一方大员。然而王城脚下,遍布贵胄显赫世家,三品品阶相形之下,自然算不得高。何况言臣,更无通天权势。故曰无名。今天早朝朝中显贵仍争执不休。明是举荐,暗里却是安插心腹之意。由是,方才半月商议未果,太傅之位仍是悬而未决。
朝中显贵分以三家。主要以左丞萧珏为首,手握晋中腹地;其长子萧定驻守北漠边境,任兵马大员帅,掌二十万大军;其次子萧平于尚书省任要职,参议国政;其父萧珏更是三朝元老,官拜左丞。萧氏与王室联姻,其幼女婉容年纪不过比这女童略长些,已开始准备教习礼仪,以待嫁入王室。
另一世家,即朝中位高权重的异姓王——卿氏一族。明王年幼登基,三公之首——卿慎之被推为首辅大臣,封摄政王。其嫡子卿涵,吃穿用度竟几近世子。
御史大夫施路远虽未居要职,却是太后胞弟,在洛城中大可呼风唤雨,小可兴风作浪。外戚干政,重权在握。
北有左丞,东有外戚,南有摄政,在朝中成三足鼎立之势。皆欲觅近臣而举之,故而太傅人选难择。
今 日终于排除万难,莫初云欲只身前往一探究竟。苏学士虽未尝封侯拜相,但清名远播。今 日得见真容,见其沉静之端庄神色。又闻所思之深,仰之弥高。复侃侃而论,纵横韬略。一身浩然之气,凌霜傲雪,颇有风骨。莫初云原本欣喜之至,以为可以得遇良师。谁料女童的一席话令他寒彻心底。
罢了,罢了。倘若连所谓清名在外的学士都深陷朝纲角逐,将今 日原本清风明月的论道做成一局。有道是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国祚如今以何保哉?
莫初云不觉心绪黯然,难掩失望之 色 。苏征言心下了然,却不欲辩解,只是眺望远山,见云层倏尔遮天蔽日,听风声呼啸过林间。蓦地一时之间萧索之气顿生。洛城天气犹如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方才万里晴空,一时之间已是狂风怒号,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莫初云虽大为失望,却也不愿见老者与幼童受暴雨倾袭。他正要 开口唤老者与孩童去亭台暂避时,一把 嫩生生的嗓音传入耳来。声虽不高,却直抵人心:
“世子,臣女苏尧不才,今日斗胆在世子面前班门弄斧,不过是些纸上谈兵。自知多有冒犯,望世子海涵。”
“恕民女眼拙,世子之身份初未识出,盖因小民出生乡野,无福得见天子之故。”
“世子腰间所悬玉佩,乃九龙云纹,非王族不得用以配饰。世子行不逾矩,故应是王世之人。”
“况今日虽只是匆匆一遇,但世子尊贤敬长,恤民护幼,试问当今吾国除圣主明王外,又有几人能这般勤勉爱民,礼贤下士?”
“民女曾有幸听闻吾主明王已过而立,世子之中,除已昭天下将封景王的云世子外,又有谁人能有如斯气魄胸襟?或许有尚可远远瞻望世子形影者,但民女鄙 薄寡闻,竟不知也。”
莫初云不由得重新审视眼前的这孩子,这回他谨慎地收起轻慢之心: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虽瞧着只是个眉眼可入画的孩童,实则这诚然是又一个苏征言啊!如果苏征言是碌碌之辈,那么定不会有这样针砭时弊之子:目光如炬,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爱憎与恐慌。若男子有此孩童这份玲珑心思,加之以其经天纬地之智,假以时日,必将成一番大业。可叹,她是女子,只能嫁一门户相当之人,此生了矣。莫初云竟还有心调笑:这孩子日后的夫婿必是苦极,世间少有倾心于过慧女子者罢。慧极必伤,不知这孩子可知否。
雨势将倾,方才说到世子皓德时已是大雨如注。莫云初虽不喜于这孩童直戳人心的洞察之语,但的确担心老者和这孩子的身体。
莫初云匆匆执了孩童的衣袖,急道:
“走,先寻一方避雨所在,雨过之后再谈亦不迟。”
谁料那孩子竟浑然不着意于此:
“大丈夫行正道于天地,何惧风雨哉!世子既欲拜师,应已是多方考证,利弊权衡。若非真心所向,大可不必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置朝野弄权而不顾,反猜忌于贤良。非枉自骄矜夸口,世子不妨存疑一试。古人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且看看此心是否可昭日月。”
风雨凄号,孩童声音却愈加高亢沉稳,其声线虽稚嫩非常,但沉郁顿挫,竟大有力盖千军之势。雨水早已打湿了她的衣襟,其父不曾唤其避雨,亦然立定狂风中。但这孩子虽极年幼,小小年纪竟未尝一动,狂风割面亦不曾掩面一避,甚至眉间不曾一蹙。
莫初云不由叹道:这孩子好定力。先时太傅曾教之谆谆,常道正位凝命,如鼎之镇者鲜矣。然胸怀万民之泰然者则百年难现。若有朝一 日得遇,定要以贤士之礼礼遇之。莫初云思绪万千,只断断续续听得那孩童的片语只言。却已是万钧之重,受之难也。
“……或谓爹爹愚痴,大凡通达之人皆明邦有道现无道隐,爹爹知天命之年本可归去,远离其世事纷乱。”
“……民女之父却以此单薄之身决然入世,只为辅明君,安百姓。”
“……世子今日之所为,于吾父无碍,更于吾无伤。但世子竟不怕天下忠良贤士闻此寒心,盗国弄权者见此称快么?”
莫初云竟不由后退了半步。
这孩子……
确是骨鲠之臣的风骨。
亦确是句句诛心。
孩童言毕,便静立不言。苏征言亦阖目不语,一时间唯有周遭风啸雨倾之声交 错。半晌,天空一道电光劈闪而下,待随即而来雷声轰鸣之际,只听一声铿锵之语竟盖过巨雷重音,字字千钧:
“弟子莫初云,拜见先生。”
老者此时方睁开双目,扶起跪于泥泞之中行大礼之少年,沉声郑重道:
“好。”
少年欣愧交织,方起身正立 ,便听到老者朗声笑道:
“我苏征言苏老儿就收你这个徒弟。”
莫初云感念老者不记前嫌的豁达胸襟,亦对那孩童的惊醒梦中人寥寥数语,心怀触动。
莫初云虽年少,却胸怀韬略,有异于常人之坚毅心志,多见世情朝野争权角逐,深谙不能仅以表象观人。所以适才有此失望与暗疑。
但莫初云毕竟也只是个年岁尚浅的世子,诚然礼贤下士,却仍有门户之见。谦而不傲已是难得,但仍是自负学识韬略。见年幼小儿见识不俗,况是一个眉眼带笑的不谙世情的女童,屡屡压 己一筹,心下自是有些不平。后虽明白这孩子实是无心,年虽幼却难得一心为匡扶社稷,令己稍稍释然。却更令内心一向所自矜的种种文韬方略,扬洒飘零,溃败千里。
莫初云绝非嫉贤妒能之辈,却不知今 日为何频频因一孩童时喜时悲,心绪起伏。
此时风雨之势稍缓,莫初云担心老者与这孩子的身体,连忙道:
“太傅,竹林尽头有一水榭楼台,请随我移步亭台处,当心受凉……”刚唤声太傅,莫初云便急急停住,被眼前一幕所惊:
那孩子竟仰面晕倒了!
莫初云急忙揽那单薄身影入怀,见那孩子面色惨白,额头竟是滚烫。想是方才在疾风骤雨中受了寒。
真是胡闹!
原本这孩子在方才一番推心置腹后,便复立在他前方。在他开口唤老者之前,他见那孩子似乎身形一晃,正待出声,却见那孩子向他微微摇头,两点星眸浅浅一弯,蓦地展颜一笑。
莫初云自诩广见博识,因其世子之身份,自然阅人无数。但那孩子就那样清浅一笑,莫初云竟不由心下一滞,恍未察那孩子早已面色苍白,神色极是强自压 抑。
待到二人将昏迷的苏尧带到亭台处后,见莫初云懊悔神色,苏征言轻拍他肩头,安慰道:
“这孩子总是倔强。只是受了寒,并无大碍。你不必自责。”
谁知莫初云转身跑向滂沱的雨幕中,苏征言不由急道:
“这样的大雨,哪里去?”
莫初云径直冲向竹林外,回首匆匆嘱托:
“劳烦太傅先与尧儿在此处暂避,弟子去请御医,即刻返回。”
苏征言拦少年不住,只好只身返回亭台暂避。望向昏迷的苏尧,虽知其此刻听不见言语,仍欲板起脸训斥一二:如何这般逞强!但终是心疼不已,叹了口气。罢了,若不是这孩子一番言辞,恐小世子此刻仍是多疑猜度,虽老朽之身大可腆面,以言语辩解之,但终究还要小世子自己想明白才好。实则无怪乎小世子有所顾及,如今朝堂之上暗潮汹涌,多方势力盘根错节,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只是世子小小年纪,已是如此缜密心力,固然可喜,且世子心性皆正,隐隐已有帝王之象。日后封王主位,心系黎民,实是百姓之福也。只是年少忧思,若尊如世子者,抑或世事洞明,如幼女苏尧者。当逢此间朝野之暗潮汹涌,智极慧极,心思通透。不知是福是祸。前路难卜,只恐日后多遭劫历,只望其能逢凶化吉,保全自身,方可成其匡扶社稷之宏志,泽被万物之正道。
苏征言望向亭外,见一片迷蒙水色,雨幕茫茫,早已不见少年身影。苏征言不禁叹道:
“这一个个的,真是我苏老儿上辈子的冤家!”
莫初云这一路心焦如焚。匆匆请御医折返于亭台处,将苏氏父女安置好后,莫初云在一众随身侍从的担忧询问中回了寝殿。莫初云将众人一并遣退,待最后一名近侍掩上房门退下时。莫初云强撑的精神终于松懈,双眼终是一昏。
在迷蒙 之中,莫初云的思绪不由纷乱,脑海中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却全然是那个自相逢便殊为不喜的身影。那淡然地模样,倔强地性子,不卑不亢陈情地神色。
那昏迷时才格外乖巧的眉眼。
还有那方才的清浅一笑。
昏睡前最后残存的一缕神思中,莫初云不觉叹道:此生或许便是这样了罢。
“苏尧……”
只是大殿之中,无人应答。
莫初云不觉沉沉睡去。却是浑然未觉,方才所唤这一声的情意。
自是随风入竹林,湮没风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