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明,朝阳可期。
小镇依如往常一般,在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抵达之前,便已经开始苏醒过来。
贩夫走卒天生的劳碌命,早早的便开始收拾一天的活计,倒是那些无所事事的浪荡子或乞儿们,可以久睡到日高起。
李长生从床上爬了起来,床上的被褥是姐姐昨天才刚换的,虽然颜色有些褪暗,但并不失绵软,本来铺整的床铺显得有些乱,露出了枕头下的几枚铜钱,他并没有留意到这些。
少年跑到院中老井旁,打了一瓢水,简单的洗漱了一番,便急匆匆的往古玩铺子跑去,铺子是葛老头的,李长生在两年前便开始在那里做工了。
途中经过那座门府阔绰的姚家宅院时,少年放缓了脚步,尽量装作很随意的样子不经意的瞟向大门内,表面上风轻云淡的少年内心有些失落。
那位恬静温柔的姚家二小姐并没有凑巧的出门去学塾。
要搁往常,少女应该在这个时候出门,刚好碰到路过的李长生,然后微笑着对他说,早上好,李长生,那样少年便能开心一天。
李长生有些奇怪,少女可是从来都没有“迟到”过呀。莫不是自己今天,“计算”失误了。
既然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儿,少年便加快了步伐,匆匆向铺子跑去,要是迟去了,虽然葛老头不说,也从未克扣工钱什么的,但总归不好。
姚宅看门的那个精瘦老者看着脚步匆促的少年,叹息一声。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铺子位于伏龙巷的中段,李长生到门口的时候,破天荒的发现刘老头竟然不在铺子里,要是平时,老人这个时候肯定穿着那件老旧的皮裘在收拾物件了。
铺中有个看起来古灵精怪红脸蛋的小女孩,坐在等膝高的那条长凳上,在无聊的晃哒着双腿,小女孩正巧转过头来,看到是李长生,灿然一笑,双臂轻轻一撑,嘿的一声,从长凳上跳了下来,扑向少年。中间被自己的脚拌了一下,险些冲向地面,少年急急跑过去,扶住了她。
小女孩也不觉得丢人,站正仰起头,挺着胸脯,抬手指了指长凳,李长生哑然一笑,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小女孩平时自己爬不到凳子上去,都是靠李长生给提上去的。
小女孩见李长生没有露出自己想要的惊讶的表情,便作罢,板了板脸,双手负后,学着她爷爷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李长生啊,我爷爷说了,今天他有事需外出一阵,让你将铺内各项事宜同往常一般收拾便是。”
继而瞬间恢复平日的调皮模样,呲牙一笑。
“不过长生哥哥你随意做就是,偷懒没事,我不会跟爷爷说的。”
李长生笑了笑问道:“你怎么没去学塾,该不是又逃课了?”
小女孩撅了撅嘴:“我像是说逃学就逃学的学生吗?”
李长生刚好进入柜台,闻之单手扶额头。
“难道不是吗?”
小女孩听了讪讪然:“是先生说今日停学一天,好像是先生有个比较重要的客人来了。”
这样啊,少年心想,怪不得心念之人也没有去学塾。
在小镇入口处,那颗看起来有些年岁枝叶繁茂的老核桃树下,身着老旧皮裘的老人,吧嗒了几口手中的旱烟,然后将残渣磕掉,从烟袋中又取了些许出来,却没有点燃,轻轻的敲了敲老树的树干,嗓音有着沙哑。
“那孩子当年将此树移于此处,这些年我细细思索,总算模糊摸索到了其中某些深意。”说着看向身旁的人。
身侧之人俨然也年入古稀,却精神抖擞,双目神采不亚于青壮。着一袭青衫,单手负后,右手持一本书卷正在端详,察觉到老旧皮裘老人投来的目光,放下手来。
“再有何深意,比得过那株桃树有意义?”却是抬头望向镇外的那条官道。
昨天夜里刚下了一场小雨,地面便不在那般干燥,不然往常要是有车马行来,不免都是会起些土尘。
目光所及处,并无一物。
远在离小镇约有十里的官道上。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驾车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却是在不停的打着瞌睡,在车栏边上看似摇摇欲坠,又仿佛稳胜高山。
车厢内有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双腿盘坐,正在闭目养神,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嘴角翘起了一丝弧度。
李长生将店内一切收拾妥当,便坐在柜台,盘算昨天的收支,其实也没什么好盘算的,铺子自打李长生来,就没有多热闹过,一天总是冷冷清清的只有那么几个客人,而且古玩这一行,本就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买卖,且客源大都是来此游玩或是经商之人,所以平时都是很清闲。
至于葛老头为什么非要再雇个伙计,和对他那种不同平时换了个人般严厉的站桩训练。李长生就不得而知了。除了练拳时对自己很严厉,其他各处都对自己太好了,跟爷爷在世时一般无二。
李长生收拾完卫生,结算好昨日的账目,便开始盘点铺子里的物品。
其实昨天就做成了一单生意,一个据说是六百年前的大启王朝的古钱,从他到铺子里做工开始便在柜台中躺了两年之久了。
昨日那位公子进入铺子后,竟是一眼就相中,很痛快的付完钱财后也不例外的朝铺子柜台后正中位置供奉的那位财神爷拜了拜,于是李长生便又不解了一次,几乎每个客人进入店铺后,不管是否成交了生意,拿到心喜的物件,但是走前都会朝哪位财神爷拜上一拜。
昨日那位公子拜完后,看了看李长生,温和的朝他一笑。
“公子以后若是有时间,可以来我大汉国都城来游玩,我张高阳定当一尽地主之谊。
李长生当时有些忐忑,正想着告诉那位公子大可不必称呼自己公子,他只是这家铺子的伙计罢了。
在哪位财神爷背后屋子里的葛老头正巧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份尴尬。
那位衣着溃贵的公子闻之神色一怔,抬起双手作揖。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在小镇西边的山路上,有一个年轻的俊俏和尚手持念珠,身着白色僧袍缓缓行来,一尘不染。他抬起头,望向了小镇某一处。
在小镇最大的那家绸缎庄,一袭红裙的年轻姑娘正忙着收拾店铺内的货物,莫名其妙的,她朝西边的大山上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忙碌。
心里却在想着,明天便是母亲的忌日了,昨晚在弟弟的枕头下放了些铜钱,本来是打算告诉他让他去买些上坟用的物品,结果她回去弟弟已经睡着了,看来一会得跟掌柜的说一声,早些回去。
那白衣和尚仿佛看到了什么,目光躲闪向路边,脚步不由放缓。
李长生一如往常一般,店内既然没有客人,便在店铺中间的空阔处开始站桩,本来铺子的地方显得有些小的,不过李长生将一切物件都收拾的安置有序,所以当间少年在里面绕地走桩都丝毫不显得阻堵。
铺子地面上铺了一层青砖,置中位置放了块红砖,围绕其八个方位又各置一片,呈圆状。
那是一日少年见葛老头心情不错,让少年将那把藤椅搬到了铺子门口,便指了指地面问老人这其中有何讲究。
老人还是穿的那件老旧皮裘,躺在藤椅上眯着眼,长长的吸了一口老烟嘴,在烟雾缭绕中,露出一口黄牙。
老头子我当时无聊,看这地面一片青色,总觉得有些大盈若缺之感,便将其重新打理了一番。
对于老头口中的什么大盈若缺,李长生不甚理解,但是后来有一天听红脸蛋的小女孩葛宝真提起。小女孩当时为了彰显自己在铺子中的地位,学模做样的双手负后告诉李长生,地上的红砖就是她让爷爷铺上去的。因为她觉得太单调不好看。
小镇的入口处,在那棵老核桃树对面,是一间打铁铺,铁匠是个看起来很憨厚老实的健壮汉子,一身结实的肌肉,打铁时便赤裸着上半身,不知道多少次引得年美的小媳妇驻足。偶尔有胆大的上去调笑几句,他便只是挠挠头嘿嘿笑。
铁匠今天没有开炉,换了件干净衣衫,但纵然是衣服有些宽松,还是难以掩盖住魁梧的体魄,倒是平添了几分气度。
魁梧汉子走到葛老头跟前,朝后者作一作揖。同旁边的老儒生也抬手弯身。
“师父,这武当山此番意欲何为,干脆让我两拳将其送走罢了。”
说罢浑身顿时散发出一股惊人的气势,有万人不敌之象。
要是叫小镇上的那些妇女看见,定然诧异,这汉子开窍了?
当然,这般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觉察的威势,她们自然是无法知觉了。
葛老头吧嗒了两口手中的旱烟,仿佛还在沉浸与方才身侧之人所言的那个桃树之意义中。
听闻面前魁梧汉子的言语,张口吐出一团烟雾。
“且不说武当山此番目的何在,就说这位道三爷你两拳能不能将其送走,他铁定是一拳能把你送回天武城里。至于那位小道子,与你也在五五之间。”
汉子听完葛老头这话就不乐意了,师父你怎么这般估评,你徒弟我的本事你还不清楚吗?
葛老头磕掉了烟草渣,不管汉子的牢骚。
正是因为清楚你的那点斤两才如此说。
说罢朝身侧之人努努嘴,荀夫子的那位大弟子倒是有可能与之一战。
“啥?”汉子瞪大眼睛。“那个酸秀才?到了那般境界了?”
在几里外不算平坦的官道上,车厢内头戴莲花冠闭目养神的道士突然笑笑。
前辈缪赞了。
李长生在铺子中站桩约莫一个时辰,便慢慢散掉当下一口气。
葛老头曾经对少年说过,世间武夫,与人交手,胜负便在于这一口气之间,说的便是一往无前的气势,衔接无缝的换气,武夫换气,是最为容易露绽的时候,所以一口气的厚重与长短,往往就决定胜负的关键手。
少年重新提起一口气,开始走拳桩,走了几步,愈发觉心神不宁,心湖涟漪久久不散,便走到铺子门口。脑中想起明天便是母亲的祭奠日子,一阵得去跟葛老头知会一声,早些回去置办些许物品。
十年生死两茫茫,无法理解,不敢思量。
阴阳两隔,相依为命。
前者是母亲,后者是姐姐。
刚走到门口,一道身影飘然而至。
很多年以后,绕算是过去了那么久。李长生想起那天的这道身影。嘴角依旧会泛起笑意。
迎面而来的是一位姑娘,一位风华绝代的姑娘。
少女身着一袭金色的法袍,在法袍上盛开着几朵鲜艳的彼岸花,血红的花朵与金色的衣衫,在她一头紫色的秀发与俊俏的容颜下也显得黯然失色。
她嘴角流着血,笑颜如花。
你好啊。李长生。
便倒在了少年怀里。
没有听到少年低声的询问。
一道光线骤然疾射向古玩铺子,李长生顿时感觉头皮炸起,一股死亡的威胁弥上心来。
当
一道如古钟般声响响起,少年抬起头,一颗佛家念珠停在少年前方,抵住了那道光线。
李长生只觉刺目,头脑晕沉,临倒下前,看到一袭白色僧袍的和尚出现在铺子前,手上的念珠好似少了一颗。
少年还在想,这胆小的和尚怎么敢跑回来了。便昏睡了过去。
铺子中地面上九块发出光芒的红砖渐渐暗淡。
在小镇高达万米的苍穹,漫天菩萨罗汉低声默念,突然间砰然消散,临了前,看着身下小镇古玩铺子前的那个白袍和尚,面容充满慈悲。
那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不知何时站在了僧人右侧,一脸玩味。在其身后,葛老头,青衫老儒生,扬言要把道三爷两拳打回武当山的魁梧铁匠。
皆沉默不语,看着倒在铺子地面的少年与姑娘。
人间有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