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邂逅女神
带着黑风，带着一起从京师回来的张小卫、南平、赖元通，加上另外五个人，林凡手下一共“八大金刚”。在南京秦淮河附近一个僻静的小巷租了一座宅院，安顿下来。
这里面朝街巷，背对秦淮河，周围房子很少。从后门出来，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径，可以一直走到河边。
河边有一片很大的竹林，竹林内外都有一些石桌石凳，坐下来望着绿色的竹林、绿色的河水和岸边的白墙黑瓦，有一种身居世外桃源之感。
刚到南京也不着急办事，先享受几天慢节奏的生活吧。
每天早起，张小卫等人在竹林外的空地上练习武功，林凡拿出他那心爱的“京胡”，坐在竹林中的石凳上过足了戏瘾。
“八大须生”中林凡格外喜欢的还有言派。言派唱腔抑扬顿挫，吐字讲究，韵味十足。言菊朋先生“票友”（业余演员）出身，因其在艺术上成就太高，业内人士一再动员他“下海”（成为专业演员）。当言先生到上海演出时，迎接他的各界人士高举一副对联：上联是“上海即下海”，下联是“无君便有君”。上联表示上海就是你的下海之所；下联说的是在海报上把“言君菊朋”中代表票友的“君”字去掉，梨园界就有了你的一席之地。言先生感于各界人士之诚意，于是在上海举行仪式，正式下海，不久便开山立派。此事被后人传为美谈。
此时，林凡正满脸陶醉地自拉自唱言先生的《二进宫》：
“千岁爷，进寒宫，休要慌忙，
站宫门，听学生，细说比方。
昔日里，楚汉，相争强，
鸿门设宴，要害汉王。
张子房，背剑，把韩信来访，
九里山前，摆下战场。
……”
唱到最后一句“才落得个兵部侍郎，无有下场”，心满意足地收腔，只觉得从内到外透着一阵爽快。
忽听一声喝彩：“好！”接着是清脆的掌声。
林凡一愣：敢情明朝人都会叫好吗？
回头一看，有两个人已经站在身后，显然听了好久了。
二人一样的身材瘦小，一样的文士打扮，像两个未成年的学生。
林凡已是老江湖了，看出是女扮男装的两个女子。便起身施礼：“小生闲极无聊，晨起消遣，不料惊动了二位姑娘。恕罪恕罪！”
二位女孩“噗哧”一笑，一人问：“你怎知我们是女子？”
“阴柔之美乃是世间最为神奇之瑰宝，非男子衣冠所能掩盖也。”
二人笑的花枝乱颤：“你既已识破，也无遮掩必要了。”说着摘下头上公子巾，各自一头青丝瀑布般泻下。
林凡略一打量，其中一人小一些像个孩子，应该是丫环身份。倒是另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女孩身材娇小，白皙的瓜子脸上透着淡淡的粉红色，显得青春、阳光。她的五官很神奇，眼、耳、鼻、口拿出任何一项都并不出众，但在她的脸上组合在一起，简直就是怎么看怎么美，怎么看怎么顺眼。
更特别的是她的气质，让林凡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形容。她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又与这个世界颇为亲近；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却又近距离地与人间烟火和谐相伴。
女孩一见如故地问：“‘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公子所唱之曲大气厚重，却又精雕细琢，与南曲北曲都是完全不同，似乎又有二者的成分在其中，实乃当世罕见之曲。不知是何剧种？”
听一段就能猜个**不离十，南京人的艺术修为怎么这么高？
“此乃京剧是也，在京师附近的涿州刚刚发展起来十余年，还不为世人所知。”
“这就怪了，此剧分明是千锤百炼而成，怎么可能在涿州那样的小城兴起？”
“其中内情在下也不甚了了。信口唱的几句，也是少时受家师熏陶而致。”
“令师必是世外高人，可否告知名讳？”
“家师避世隐居，恕不便透露。”
女孩流露出一丝失望，但旋即又提出新的问题：“唱词中‘张子房背剑把韩信来访’，与史实不符，明明是萧何月下追韩信，怎么把功劳归到张良身上？”
“这只是艺术处理手段而已。戏文里萧何既然是杀害韩信的主谋，自然不便把他当做伯乐来描述，如此便便宜了张子房。戏曲不是史书而是艺术，允许夸张，允许虚构。艺术是‘美’的最高形式，主要追求的是美，而对是否真实倒不用太过拘泥。”
“艺术是‘美’的最高形式。说的真好！公子见解不凡，李香君受教了！”
李香君？大名鼎鼎的李香君就在眼前，林凡觉得不真实。
“李香君？你就是李香君？难怪……对对……你要不是李香君，还有谁能是李香君？”林凡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
后世他看过电影《桃花扇》，王丹凤扮演的李香君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且不说电影中李香君的高洁品格，铮铮傲骨，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气节，便只是李香君由内到外的美，已经使当时正值青春期的林凡顶礼膜拜。
那王丹凤已是罕见的美女，而眼前真正的李香君似乎更胜一筹。
“公子知道小女子？”
“当然。秦淮河上大才女，南京谁人不知？”
“公子说话也是艺术——太夸张了。”
李香君轻笑道：“不敢动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林凡，直隶涿州人氏，刚刚来到南京，以经商为业。”
“林公子所知的戏曲中，是否有女子所唱的段子？香君愿拜公子为师。”
“姑娘说笑了。切磋一下而已。”
林凡想了一下：“南曲中有没有《霸王别姬》这出戏？”
“有的。”
“好，那我试唱一段，你听听看。”
林凡拉着“京胡”，模仿旦角嗓音唱了一段梅兰芳先生的代表作：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梅兰芳先生才华横溢，对“青衣”唱腔进行了大胆的改革。他吸收了河北梆子中的精华旋律，巧妙移植到京剧中，创出了这段美轮美奂的“南梆子”唱腔。那李香君本是悟性极高之人，立刻发现了其中巨大的艺术价值。她跟着哼了两遍，已经唱的似模似样，虽与“梅派”大相径庭，但她嗓音圆润甜美，感染力很强，简直和“梅派”有异曲同工之妙。林凡拉着“京胡”伴奏，二人很快达到一种惊人的默契。都感到彼此共同创造了一件艺术作品，不知不觉间内心已是水乳交融，心意相通。
“多谢林公子赐曲。香君在‘媚香楼’平日多唱南曲，如今有这一曲，怕是真的要红遍南京了。”
“如今南京民情如何？”
“公子莫非是微服出访的朝廷命官？”
“那倒不是。我是老百姓，自然也就关心老百姓的情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能活下去，朝廷才能长久。何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逢此乱世，关心时局也属正常。”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得好！林公子出口成章，见识卓越，香君佩服！”
这在后世脍炙人口的八个字是清末梁启超先生最早提出，此时还未出现过。李香君听林凡随口说出，觉得此人学问深不可测。
李香君介绍说：“如今南京丝毫没有乱世的意思。达官贵人奢侈无度，醉生梦死。整个南京一派歌舞升平。百姓虽然生活困苦，但比起北方那些动辄饿死的灾民，还是幸运多了。”
“北方灾区的百姓确实是太惨了。我到过几处灾区，帮不了他们，又不忍心看下去。他们活得不像人。”林凡简单讲了所见饥民的情况，李香君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夺眶而出。
“情不自禁，让林公子见笑了！”
“不不，善良的人都会流泪的。”林凡缓了一口气：“张小卫，还不上茶！”
茶上来了。林凡清了清嗓子：“好在朝廷做了很多赈济之举，情况好多了。其实比灾荒更可怕的是战争。流寇在陕西、河南、湖广一带与官军连年作战，使这一带地区民生凋敝，田地荒芜，哀鸿遍野。如果鞑子再打过来，我大明江山就真的变成人间地狱了。”
“朝廷在努力。前一阵子通过赈济饥民这一‘釜底抽薪’之计，削减了流寇的势力，使他们暂时难有作为。近期皇上又开始整顿吏治，不知效果会如何？”
“吏治**，确实应该整治了。如今朝廷缺少中兴气象，也就是‘东林党’人还算是为国为民。”李香君有明确的政治倾向。
“我不看好‘东林党’。”
“为何？”
“‘东林党’里确实出了一些忠臣良将，像左光斗、杨涟、孙承宗、刘宗周，还有现在的史可法史大人。但就一个党派来说，它不是一个好党。”林凡看过后世的一篇文章，在这里毫不客气地“剽窃”起来。
“由于‘东林党’的崛起，威胁到了许多其他地区和团体的利益，这才出现了浙党、楚党、齐党等各家党派跟它敌对，正式挑起了大明的党争恶习。其二，崇祯元年诛灭魏忠贤阉党之时，‘东林党’利用皇上的信任和手中的权力，免除或者降低了海外贸易税、矿税、盐税、茶税等税负，为自己的团体获取了巨大的利益。可朝廷缺钱，只能把负担加在农民身上。这种党同伐异、以权谋私的党派，还有什么希望？”
李香君面色很不自然，楞了一下，显出落寞之色。
但很快就恢复了谈笑风生：“林公子每天早晨都在这里唱戏吗？”
“近期都是如此。我早上睡不着。”
“那香君明日还来，林公子不会烦吧？”
“当然不会。有美人相伴，实乃人生一大享受。”
李香君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这胡琴与众不同，离开了它这京剧可就黯然失色了。我总不能请你去伴奏吧？”
“这好办。改天你让琴师带着材料来找我，我教他怎么做。记住一定要蟒蛇皮。”
“谢林公子。告辞！”李香君带着丫环向河边走去，河边停着一支小船。
听了林凡对“东林党”的贬低，李香君心中闷闷不乐。她与“江南四大公子”之一的侯方域认识有些时日了，很为其人品才华所倾倒，甚至有托付终身的想法。侯方域对她也是一见倾心，就差捅破这层窗户纸了。她本是有主见的女子，不会轻易听信别人的话而改变自己的决定。可今天她动摇了。她知道林凡说的一定是事实，只是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去分析过而已。侯方域和其父——前户部尚书侯恂都是“东林党”的骨干人物，他们成年累月所努力之事真的全是为国为民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为谁？如果是为了一个利益集团，那侯方域的人品岂不是有问题？起码他不是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李香君自幼博览群书，心中有浓厚的英雄情怀。在她心里，优秀的男子应该为国家、为民众能够有所贡献。即使不能像岳飞、文天祥那样精忠报国，也要尽自己所能，做一些为国为民的事。她属意侯方域，也是因为侯方域言语之中流露出这种志向。如今，侯方域在她眼里似乎变得陌生了。
浑浑噩噩坐了一天，躺在床上懒懒的什么都不想做。
傍晚时分，丫环抱琴开门进来：“小姐，侯公子来了！”
“你就说我身体不适，请他改日再来。”
“这……”
“去吧！”
一盏茶功夫，“媚香楼”妈妈李贞丽咋咋呼呼走了进来：“哎呀，我的女儿呀，你这是怎么了？让妈妈看看，哪里不舒服？”摸了摸李香君的前额：“不发烧啊，到底哪里不舒服？”
“妈妈，我没事，就是不想起来。”
“可能是累了。今天闭门谢客，好好休息吧。”就到前厅招呼客人去了。
抱琴低声说：“小姐，我知道你没病，你肯定有心事。往常一听侯公子来了，你的眼睛都放出光彩；今天倒好，见都不想见。”
“抱琴，咱俩情同姐妹，我问你：你看侯公子这个人怎么样？”
“当然没的说了！家世显赫不说，本人又那么有才气。更难得的是为人敦厚至诚，温文尔雅。要家世有家世，要人品有人品，要才华有才华，人又长得风流俊秀。这样的公子，只有小姐你才配得上。”
“是啊，从哪方面说，条件都是上上之选。可我怎么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呢？”
“我知道了，肯定是小姐听了林凡的胡说八道，就信以为真了。你可别信那个林凡的话，我发现他说话从来不走脑子，完全是信口开河。”
“正因为不走脑子，说出来的才是真话。有些事我需要好好想想。”
“别想了！这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侯公子可遇不可求，一旦错过你会后悔一辈子！我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上赶着扑上去——不过人家也看不上我。”
李香君被逗笑了：“死丫头，简直是花痴！”
抱琴出去了。李香君喃喃自语：“可遇不可求……”
李香君生于苏州枫桥一位武官之家，原本姓吴。自幼天资聪颖并受过良好的教育。父亲是东林党人，被魏忠贤的“阉党”迫害治罪，从此家道败落，漂泊异乡。八岁时随养母李贞丽姓李，后来由于琴棋书画、丝竹乐曲无一不精，更兼天生丽质，形象端庄，性格天真活泼，很快便在秦淮河声名鹊起。
那是一个黄昏，彬彬有礼的侯方域走进李香君的房间，望着墙上的一幅画出神。那专注的神态吸引了她。
“此画是何人大作？”
“小女子涂鸦之作，不足为道。”
“是你所作？”侯方域大吃一惊，连连表示一个女孩能有如此意境，简直是不可思议。
李香君一脸羞涩，听着颇为受用。
二人的交往从此开始，迅速升温到两情相悦。
这幅《寒江晓泛图》此时还挂在墙上。一叶扁舟荡在江心，山水相连，天水相连，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觉得自己就像那小小的舟船，四面八方都是水、山、天际，苍苍茫茫，没有方向，没有依靠。
想到侯方域那惊诧得有些夸张的神态，李香君不禁莞尔一笑。她想：侯方域博学多才，一定能看出这幅画乃是自己的习作。当时的惊讶以及后来的褒奖，其实都是在做戏。虽是出于善意，但做法毕竟有些投机取巧。抱琴说他‘敦厚至诚’，那是太抬举他了。
她一拍脑袋：“我当时怎么没看出来呢？”
自己对侯方域产生好感，除了这些机缘之外，侯方域也确实足够优秀。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侯家父子都是东林党，而自己的父亲也是东林党。已经失去的父亲，在心中的地位当然是至高无上，潜在的影响了她的判断和选择。如今父亲的形象自然不会改变，可东林党的形象却已经动摇了。
画中有自己题的诗：
瑟瑟西风净远天，
江山如画镜中悬。
不知何处烟波叟，
日出呼儿泛钓船。
自己好像一直需要一个寄托心灵的世外桃源，可桃源在哪里？
“我需要再观察！”李香君对自己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