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秦淮风月
第十七章武昌
陕西兴安州。
这是秦岭和巴山之间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狭长盆地，后世叫做安康。
清澈见底的汉江沿着城边流过。两岸原生态的风光极是秀美，只是这个时代人们无心赏玩，他们更关心怎么填饱肚子。
李自成的义军转战河南，一度声势浩大，队伍扩张到几万人，也打了几个胜仗，有的州县不战而降。李自成采纳了顾君恩的建议，对投降的州县给予优待，不但不滥杀无辜，而且还打开官仓放赈。一时间投军者甚众，所控制地盘也迅速增大。兴安州就是这个时期拿下来的。李自成见此地易守难攻，便将大本营设在兴安。
随着朝廷赈济饥民力度加强，义军逐渐由主动走向被动，聚拢的人数也一天天减少。官军在挽回被动局势之后转向反攻，步步为营，义军被压制在陕西、河南、湖广交界的山区范围内，形成了势均力敌的对峙局面。
林凡回到兴安，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了李自成。
李自成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坚毅，相比在商洛山时期显得更加自信了。
“林凡，这次京师的事情办得很不错。大家都夸你是福将，一出马就拉上了太子的关系，还把尤二狗安插在了太子身边，给闯军走通了一条新的出路。”
“这是补之将军筹划有方，弟兄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末将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居功不自傲，很好！现在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请闯王吩咐！”
“我军与官军目前处于对峙状态，恐怕还要长时间对峙下去。谁占上风就要看谁的粮草充足。兴安州属于山区，粮食短缺，官军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我军虽然缴获了许多金银财宝和值钱的东西，但无法换成粮食。需要有人前往江南产粮区，大量采购粮食，从水路运回来。补之将军和顾先生推荐了你，相信你能把这事办好。”
“谢闯王和补之将军、顾先生信任！末将一定办好！”
“你去找补之将军，选几个帮手，带一些银票和古董字画，过几日动身前往武昌，先联系好运输船队，然后再到南京找机会购粮。”
“船队需要末将自己找吗？”
“不用。‘八大王’张敬轩将军那里可以帮忙。但到了南京，所有的关系都要靠你自己去发展了。”
“末将得令！”
出发之前，林凡与李双喜、张鼐聚了一次。
“林凡，你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出去见世面的好事都派你去！”张鼐很是羡慕。
“可能是因为我的武功比你们差，不适合打仗，做生意倒挺合适。”
“算了吧，你的武功一点儿也不差，而且应变能力和带兵能力远超我们。看看孩儿兵让你带的，有几个都被挖走去当教官了——那么小的教官！哎哎，双喜，你怎么不高兴？”
李双喜若有所思：“我倒不是不高兴，就是心里有点事想不通。”
“说说看。”
“咱们一开始造反，是因为受官府和富人欺负。如今咱们强大了，也杀了欺负咱们的人。按说应当去杀那些欺负人的坏人，解救受欺负的人，这才是行侠仗义。可咱们有些人手里有了权力就变了。”他激动地说：“有权力你吃点好的喝点好的穿点好的也就罢了，毕竟以前没享受过。可这些人开始欺负老百姓，这就丧良心了。难道等着老百姓再造我们的反，把我们杀光？”
林凡心中一喜：李双喜开始有“思想”了。他接下了话题：“十个手指头伸出来都不一般齐，何况那么多人？组织越大，人越多，这种人自然就越多。”
“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倒是有。只要闯王下决心，就一定能解决。”
“父帅考虑的太多。有的将领，手下人犯了军法要处死，三番五次找他讲情，有的将领索性纵容手下胡作非为。这些将领都是跟随父帅多年的老兄弟，不能伤了他们的心。经过几次这样的事之后，那些畜生仗着有人撑腰，胆子越来越大，抢劫、强奸、杀人放火，什么坏事都干。咱们‘孩儿兵’经常看不下去，就跟那些干坏事的人大打出手，要不是你临走时再三嘱咐别惹事，这帮小子早就大开杀戒了！遇到这种事，父帅有时骂罗虎一顿，有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为难哪！”
几天后，林凡乘船到了武昌，在黄鹤楼上等着和张献忠派来的人接头。
宋朝至今，黄鹤楼屡毁屡建，眼前的黄鹤楼可能是嘉靖年间重建的。虽然还不到一百年，但与后世那钢筋混凝土的黄鹤楼相比，也还是文物与赝品的区别。此楼比后世的“赝品”楼低一些，但气势丝毫不让，尤其那古朴苍劲之色，彰显出深厚的文化内涵。
站在楼上凭栏望去，大江景色尽收眼底。
林凡后世不止一次到过这里，总感觉此楼离江水有点远，找不到唐朝崔颢诗中的感觉。但今天他一下子就找到了。这时期长江水量比后世大得多，让人觉得江水就在脚下，滚滚洪流之中，鹦鹉洲历历在目，对岸的汉阳、汉口也能看到清晰的轮廓。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位兄台好兴致啊！”
林凡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面目清晰的年轻人走上楼来，让他想起了周润发。
“敢问兄台有何见教？”
“闲来无事，登高望远耳！”
“在下林凡。”
“在下张定国。”
林凡仔细打量着这个著名的历史人物，抗清的民族英雄。
张定国让人猛一看像个文士，但脸上的勃勃英气可不是文士能有的。特别是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似乎对任何事都胸有成竹。
“你就是林凡？我听双喜说起过你，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就别冒充前辈了。”
“哈哈！有意思！双喜说你是有趣之人，果然不假。”
“四公子军务繁忙，怎么联系船队这点事你都亲自来了？”
“目前我们和官军谁也吃不掉谁，没有那么多军务。再说闯王的事都是大事。父帅派我来也是应有之义。”
“不对，你还有别的事要办。”
“什么都瞒不过你。好吧，不瞒你说，我除了帮你联系‘沧海帮’谢老大之外，还奉命救一个人。”
“怎么回事？”
“本来父帅派人联系谢老大，我的兄弟马元利主动请求前来。联系好了之后，他自作主张要找左良玉比武，结果中计被擒。如今关在武昌大牢里，已经打听清楚是在‘地字号’小牢房单独关押。好了，先不说这个混蛋，让他先吃几天苦头。今晚谢老大在‘望江楼’为你接风，你走后我们再商量怎么救他。”
“他为什么要找左良玉比武？”
“咳，别提了，东海‘瀛洲榜’排出江湖十大高手，左良玉、贺人龙和他分别排在第八、九、十位。马元利不服气，一直吵着要找这两人比试。”
林凡不禁哑然失笑：‘瀛洲榜’这么快就传遍江湖了？估计是朱媺娖这个“小喇叭”跟大内的武师宣传了，自然很快便传到江湖中。
“你在‘瀛洲榜’排名更靠前，他为什么不找你比武，非要舍近求远？”
“马元利或许能赢我，但他不敢跟我过招。”
“为何？”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啥事都是我照顾他。他有些依赖我，自然就怕我。”
看来马元利心理年龄还是未成年。
“四公子，你跟谢老大报个歉，把酒宴改到明晚吧，今晚我还有点事。”
“好吧，我先告辞，明晚‘望江楼’见！”
夜里，林凡换上夜行衣，来到武昌大牢。他用飞爪攀上高墙，神不知鬼不觉查清了大牢的内外结构，并确认了马元利所在位置，然后回客栈休息。
“沧海帮”在江湖上势力很大，垄断整个长江中下游和汉水水路。其帮主谢斌杰不但武艺高强，而且情商极高，与官府、义军、江湖各帮派关系都不错，手里有大小几百条船，合法身份是运输队。其实他有一支很厉害的私人武装，俨然一个小号的郑芝龙。
谢斌杰高大魁梧，敞着上衣，露出一片黑漆漆的胸毛。他热情招呼：“四公子，林兄弟，这边坐。来来来，上酒！尝尝今天新打的武昌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谢斌杰说话更是直来直去：“我老谢和‘八大王’是多年的交情，在‘八大王’营中我就认你四公子一个人。有什么事只要你一句话，我保证给你办好。当然这些年‘八大王’也不让我白干，每次都有丰厚回报。我是想说我老谢讲义气，不看重银子。四公子做事让人敬服，我不收你的银子，事儿还要给你办好。”话题一转：“可如果你大哥来，那性质就不一样了。我跟他是各取所需，拿钱给他办事。‘八大王’懒得管这些事，这两年都交给你们办。你大哥这人我不喜欢，什么事都只想自己。”
谢斌杰所说的是张可望。张献忠的儿子年幼，他的四个义子都已成年，分别是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和李定国，都随张献忠姓张。张可望是老大。
“大哥肩上担子重，有时小气一些，也是出于无奈。”张定国解释说。
“你是小弟，自然不能说他的不是。好了，不说他了。刚才说什么来着？对了，林兄弟的事是你的事，那就是我老谢的事。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林凡的运粮事宜早已安排好了。于是话题转到营救马元利的事情上。
“马将军是四公子的兄弟，那也就是我的兄弟。只要你一句话，我全力以赴！”
“谢老大是本地人，参与此事会有麻烦。你有了麻烦，以后帮我们就不方便了。我先想别的办法，如果实在不行再找你。”
“小弟昨晚已去过大牢，摸了摸情况。不用兴师动众，应该能救出来。”林凡插话。
“难怪昨天把酒宴推后了，原来你去大牢了！林兄弟真是仗义！”谢斌杰很是佩服。
“大牢是这么这么个结构……马将军确实关在‘地字号’那几间小号里。夜里咱俩潜进去，把他救出来。”林凡很有信心地说：“只是难免弄出动静，一被发现就前功尽弃了。所以要有人在外面配合一下。四公子，你带来多少人？”
“五十个。”
“够了。这样，把他们分成五组，如此这般……”
第二天夜里，二人上了高墙，隐身等待。
不久，巡抚衙门位置出现了一片火光，接着就是混乱的嘈杂声。
又过一会，左良玉的将军府又是火光冲天，叫喊声，怒骂声传了过来。
紧接着，粮草库、西城门、江边大营相继燃起大火，一片人喊马嘶。林凡和张定国迅速潜入牢房区“地字号”，很容易找到了马元利。
他们制住了昏睡的看守，背着马元利，趁乱逃出了大牢。
武昌城忙乱了半夜，直到天亮才发现大牢跑了犯人，左良玉跳脚大骂，下令全城搜查。
而此时马元利早已被转移到城外谢斌杰的大船上。
林凡早就知道张献忠手下有个骁将叫做马元利，却没想到这么年轻。
马元利长着成年人的身体和未成年人的脸。他恭恭敬敬向林凡行叩拜大礼：“马元利谢林将军救命之恩！”
林凡连忙还礼：“自家兄弟，不必如此。”
张定国道：“都是自家兄弟，就不用客气了！”
桀骜不驯的马元利，在张定国面前却是规规矩矩。
谢斌杰摆好了酒宴，大家入席。
“昨夜这场‘声东击西’外加‘浑水摸鱼’干得实在漂亮。林兄弟义薄云天，智勇双全，我老谢交你这个朋友了！”谢斌杰说话用词讲究，像是读过书。
“林凡求之不得！”
“你到了南京只管买粮交给我的船队，后面的事不用管，我都给你办好。”
“那可太好了！”
“你在南京有熟人吗？”张定国关心地问。
“没有。到了再想办法吧。”
“南京我倒有个亲戚。”谢斌杰想起来了。
“此人姓钱名谦益，字受之，乃是万历三十八年一甲第三名进士，货真价实的探花郎。曾出任礼部侍郎（相当于文化部、教育部、****等多家合在一部的副部长），崇祯十年因涉党争而被免职回乡，现在家中赋闲。他家本在常熟，但一年中大多住在南京的别院。这钱大人学富五车，在江南士林名望很高，听说还是‘东林党’的领袖人物。我应该叫他表兄。他说我没出息，不愿和我来往，但找我帮忙的时候可是一点都不客气。如果你能结识他，在南京的事就一帆风顺了。”
“谢老大说的可是牧斋先生？”
“正是。你认识？”
“倒是不认识。只是久仰大名。这次一定要拜会钱大人。”
喝了一口酒，林凡忽然问：“听说钱大人有一位红颜知己唤作柳如是柳姑娘，才高八斗，色艺双绝，果真有如此风流韵事？”
“柳如是？名字这么怪？”马元利插嘴问。
“她喜欢辛弃疾的两句诗：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就改了这个名字。”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好像有这么一个人，也没到‘风流韵事’的程度。人家钱先生是正人君子，你小子道听途说的事可别乱讲。你在南京如果胡说，那帮读书人还不吃了你？”
“我就在这儿说说过过嘴瘾。你们知道‘秦淮八艳’吗？”
“什么‘秦淮八艳’？”
“就是秦淮河上八位最美的名妓。”
“快说说，都是怎样的美女？”马元利的眼睛已经瞪圆了。
“秦淮河乃是南京烟花荟萃之地，当然都是层次很高、文化修养很高、艺术水平很高的休闲娱乐场所，绝非一般卖笑卖身的妓女可比，其实对她们合适的称呼应该是‘艺术家’。这里汇聚了江南美女中的精华，说是男人的天堂也不为过。而其中八位美女，更是精华中的精华，被称为‘秦淮八艳’。”
“哪八位？”
“顾横波、柳如是、寇白门、卞玉京、马湘兰、陈圆圆、李香君、董小宛。”
“这柳如是也是‘秦淮八艳’之一，难怪钱先生都动心了！”马元利恍然大悟。
“出去可别瞎说！”张定国连忙警告。
谢斌杰慢吞吞地说：“你说的这几个人我大多未曾耳闻。倒是听说过顾横波顾眉生，她和柳如是位列‘八艳’之中也并不意外。另外那个马湘兰当年以擅画兰花而在南京名声大噪，可她的年纪比顾横波、柳如是都大了六七十岁，如今恐已不在人世。把她列入‘秦淮八艳’，实在是荒唐。”
“你这‘野史’经不起推敲，不过倒挺有意思的。”张定国也大感兴趣。
“秦淮河两岸大约有几十家大的青楼，大都是卖艺不卖身的高档娱乐场。小门小户的更是数不清有多少家。这里每天晚上灯火辉煌，把两岸映照得五光十色如同白昼。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展示和歌舞、南曲表演算得上大明最高水平。无数公子王孙、文人雅士在这里挥金如土，简直就是一个销金窟。”
“林凡，你真幸运，能到南京去享福。要不带我去吧！”马元利羡慕的流口水。
张定国看了他一眼，马元利赶紧低头喝酒。
有“八卦”佐酒，众人喝得十分尽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