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长锁链，系住脚踝——穿矿工装、戴安全帽的吴大嘴，扛着矿稿，跟在两个同样戴锁链的矿工，一寸寸入地平线以下。
她轻揉眼睛，把地表颜色重新区分，才看清前方是倒钟状的矿坑。路细长，如颠倒的巨型香环，矿工们或在上行走着，或弯腰弓背，面朝土地背朝天地挖掘。
队友们轻车熟路地分散开，黄帽子的矿工头目还在和骷髅扯不清，安全帽下露出一撮黄毛。
骷髅名牌上的名字和他单子上的不相符合。“沈摸鱼？”头目眼神奇怪地喊。
“不是这个音。什么，为什么的什么。”
骷髅转职时，工作鬼员告诉他，在内陆生活，最好取个名字。他没想起来，问只记得名字大约含三字，叫什么什么俣，怎么办。工作员一笑，说别担心，给他登记成“什么俣”，并告诉他改名一次五千，攒够点数再来换。
他有意和头目掰扯清楚，头目听了沉思。
头目不认字，自学过拼音。上头一年检查一次文书，阴间的纸又能辨认字迹，他就把拼音写在纸上，故意写得潦草，装成文字，十数年未被发现。
遇上誊抄之类的事，他就找手底下矿工口述，尤其那种戴罪的，给点好脸色，就愿意巴上来。
近来巴上来的吴大嘴，普通话不错，会来事。他常让他做事，心情好时，赏一口米饼，一口水，听一句感恩戴德的鬼话，没想到犯这样的错误。
但对上劣鬼，他可不虚，说：“兄弟，对不住。咱们去入口办公室那，再核对一下。”
骷髅要点头，余光看见沈奥欣，吓了一跳。
差点忽略了她，他把能上工的支走了，忘记她也是新来的，要在头目这签到领工具。
“先给她弄吧。”骷髅说，低声对沈奥欣抱怨，“你怎么不吱一声，我都忘记你了。”
凭后脑勺奇异的形状，沈奥欣一点不路人鬼，在他眼前时，他也不会忽视。怎么一站到余光那，存在感就如风般难捕捉。
“对不起。”
“哎，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哦。“谢谢。”
沈奥欣领了一把差不多齐腿长的铁镐，太重，单手拿不动，必须双手喔。
头目说：“看见晶体就挖，白色、褐色、红色，都不要放过，这些是煞气和矿土反应生出的宝贝，不及时挖掉、用掉就会消散。普通矿石，我手下的矿工会为你们挖好。”
头目和骷髅去核对姓名，沈奥欣拿着铁镐走了两步，见他俩没看这边，拖在地上前行。
矿坑中下方的新同事看见她，朝她招手。
沈奥欣走过去，行至中途，被突然伸出的手推一下。
身体急遽前倾——她的注意力瞬间提升，眼珠掠到左侧，看着路边缘离自己越来越近，下一刻仿佛就要一滚到底。
沈奥欣一扭铁镐，镐顶磨地，嗤啦——险险稳住身形。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
吴大嘴藏在后面看，只觉心惊。
上次也是这样，她忽然爆发好大的力量，把绑平头的板车掀进凶魂群。
正因为如此，他告发叶澜，却没有证据。他被丢到矿场来，夜夜听怪物呼号，叶澜在城里安心睡觉。
她和叶澜认识，才如此帮他，奸夫淫/妇！
净化以后，吴大嘴的愤恨淡了，但他会记仇，会聊天，在脑里嘴里一遍遍提醒自己。
他把这些编织成动人故事，分享给新的兄弟听，他们义愤填膺。方才，他看见她，惊吓居多，对某一个兄弟说了这事，便有鬼自告奋勇帮他出气，给她教训。于是惊变成喜。
但眼下喜散尽，又要成惧。
她扫过周围矿工，找不到推搡的手，转头对上他的眼睛。
被净化压抑的东西瞬间喷涌。
头目不在，骷髅不在，路短得很。
沈奥欣拖着长镐，前两步还有些歪扭，像个拿大人工具的孩子。又两步，正常起来，而后步幅扩大，愈走愈快。
她要干什么？这里这么多眼睛盯着，她怎么敢！
但她就是过来了，之前的自信拖住他的脚步，吴大嘴来不及躲避，沈奥欣已仅距他一米，抡起镐子。
她还在动，他毫不怀疑，当她近身他半米范围，那锋利的镐尖就会刺穿他的脑袋。
“那边——在做什么！”
喇叭声扎耳，沈奥欣手一颤，镐头擦过吴大嘴衣服，刮开一道裂口，歪进矿土。
一个黄帽子走过来，原来矿工头目不止一个。
也是，要管理偌大的矿场，一个怎么够。
黄帽子瞪圆眼睛：“新来的，你刚才在做什么？”
沈奥欣看着地面：“……挖矿。”
“她骗人。”吴大嘴怒吼，“她是要我的命！”
黄帽子皱眉：“不需要你代她答。新来的，看着我的眼睛。”
沈奥欣食指和拇指摩挲了下，抬起眼。
她背影颇倒胃口，正脸却惹怜惜。这是张令人感到遗憾的面容，五官标致，脸颊有伤，黑丸一样的眼珠缺乏神光。
一看，就是浑浑噩噩度日子的。
黄帽子示意张口，沈奥欣说：“我看见这里有晶体，想挖出来，但镐子太重，拿不稳，被带到这边，差点误伤人。”
“不，她……”
“奥欣，奥欣，你没事吧。”
武器店店员们呼啦啦围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黄帽子这才知道，这个叫沈奥欣的，是武器店的员工。
这就不好办了，菇潭的武器店只余下一家，从他们矿场进大量的晶体，又反哺他们晶体制成的挖矿工具。
店主莫老板是个护短的，底下员工十分爱抱团，伤了他们中一个，莫老板说不定会拖延他们的工具。代理城主有规定每日开采晶石的量，达不成任务，他们就要完蛋。且晶石供给不足，万一短缺了探险队那边，探险队追根溯源，会找矿场麻烦。
毕竟矿稀缺，所有矿石，人情上归各城，法理上归阴司。怎么分配，怎么使用，那是需要阴司和各城主商量决定的事，矿场的领导不能置喙。
黄帽子想息事宁人：“也没什么。”
“怎么挤作一堆？”
陌生的声音，一看，骷髅立在那，身侧是黄毛。
心里喀嚓一响，黄帽子和吴大嘴同时变了脸色，一忧一喜。
一个看热闹的矿工提了精神，不嫌事大地报讯：“头儿，这姑娘手不稳，举起镐子，差点伤了大嘴。”
“头儿，她是故意的。”吴大嘴紧随其后。
沈奥欣同事冷笑：“什么故意不故意，嘴放干净。我朋友好端端的，干嘛找你麻烦。”
武器店店员们一齐点头。
虽然才相处不久，沈奥欣上午的勤奋刻苦，他们看在眼里。况且他们武器店的，凭什么受矿场的气。
沈奥欣没想到同事对她这样评价。
她本就注意力不能长时间集中，整个上午并中午，在痛苦中度过。隔一阵，想尽办法醒神，不要思绪游离，被骂了几次，才跟上老板速度。
被肯定的滋味有点怪，她忽然有点内疚。
骷髅动了动假想的嘴皮，看向沈奥欣。他插嘴道：“她是我带过的，什么品行，我最清楚。你说她是故意的，她为什么这么对你？”
一看，这不是夜台的饲育员阴差吗，怎么来了这里，和头目平起平坐？
“您是夜台那位？”
又一个认得他的，骷髅周琪莫须有的眉：“你是？”
“我，吴大嘴，最后一批里头的，您亲手出土的。”
骷髅点头。
吴大嘴不太敢说运输路上的事，吴大嘴曾经和头目绕脖子，被头目骂蠢货，胡编乱造的事也敢拿出来骗人，再和谁讲就是丢他的脸。
吴大嘴叹气：“您知道，我们这一批，没净化前，性子躁。来菇潭的路上，有些矛盾。她方才要摔倒，怀疑是我推的。天可见怜，我离了好几米。”
黄毛斥责：“闭上你的嘴。净化后的魂魄，数值波动稳定，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所有事情都过去了，你再惦记，老子把你扔到高级净化所去。”吴大嘴以前和他说的，难道有几分真不成，特殊时期，不能让武器店的难堪。
武器店的愈发嚣张了，也不看看能维持多久一家独大的荣光。等凶魂潮退，他就要给他们好看。
骷髅点头。
黄毛押着吴大嘴道歉，黄毛松了一口气。
看着听吴大嘴说话的沈奥欣，骷髅心想，那可不一定，她似乎是三凶煞之一。
菇潭如今净化所低级，可能没法把她彻底稳定。中、高级净化所，在大城市，半毁的菇潭又没有。
事情貌似在黄毛吼声中解决，吴大嘴垂头丧气地挖矿，几个工友们聚过来，低声安慰，说：“那女人不简单，心机婊/子。这次哥几个失手，给你添了麻烦。”
“你离净化的时间点近，应对方面太软了。你放心，哥几个替你报仇。”
吴大嘴竖起耳朵：“怎么做？”
工友笑：“矿场不是城市，不安全啊。”
矿坑中下层，沈奥欣的同事和她说话：“你放心，没谁敢惹武器店的人。你就在我们身边挖。越接近低下，结晶越纯粹，但煞雾沉积，容易异化出晶矿甲虫，一定拿好刀。我们的包，芥子技术，可以装两车大小的矿物，你装满它，就完成任务。”
他没说完，骷髅过来，把沈奥欣叫走。
“沈奥欣，你要控制住自己。我看出来，你是要对他动手。”
“……”沈奥欣说嗯。
“你要揭发我吗？”
她知道他不会揭发，还问这句话，他有点讨厌她了。身为监工，她又是他的责任。
做鬼真难。
骷髅说：“如果你真动手。”那她一定被煞气侵蚀了，“我会杀了你。”
“微笑面对生活，生活也会回你一个微笑。”骷髅咧嘴，笑眯眯送出一句鸡汤。
“……”没头没脑的，沈奥欣听过就忘。
她挖了一背包结晶矿，气喘吁吁地背回菇潭。差点以为要背着包爬上去，好在高台上垂下的十数铁索，有两条连着金属篮。
回店交货，她披着夜色赶回帐篷。
篷里围着一堆姑娘，是张岚其他帐篷的朋友。
嘉禾看见她，跑过来，悄声说：“张岚说你有盆花，大家都来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