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回到毡帐中,宝珠正在打坐,她闭眼趺坐,双手各自捏诀,一在口鼻,一在心口,显然内息运转与清宁生不同,昏暗中,她周身好像笼罩着一团氤氲,散发着隐隐的光辉,显得圣洁而又神秘。听到忠恕的脚步声,宝珠收功站了起来,道:“大勇,快来尝尝我做的烤肉。”忠恕道:“你的伤还没恢复,一心调息就好,这些劳力之事让我来做。”宝珠取过烤肉,在火上稍一加工,忠恕取过一尝,比自己做得味道更好,忍不住赞道:“你简直是厨艺天才,我再做一百年也追不上。”宝珠将信将疑,问:“不会是想骗我继续做吧?”忠恕举着油手发誓:“绝对是实情!我要把这些全吃下去。”宝珠道:“我也不会做,但你走后突然想到一句突厥谚语,就想尝试一下。”忠恕自然要问:“哪句谚语?”宝珠深深看他一眼,笑道:“如果想打开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撬开他的嘴。”忠恕问:“张开嘴就能看到心了吗?”宝珠咯咯笑了起来:“大勇,你装糊涂的本领见长啊。”忠恕道:“你心窍玲珑,我一点都跟不上,只能装作啥也不懂。”宝珠微眯了眼:“我怎么觉得你大智若愚,反倒是我一直被你装在套里呢?”忠恕笑了:“你以已度人,假想着别人都和你一样聪明伶俐,时时刻刻防着别人,其实世间能赛得过你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呢!”宝珠眉花眼笑:“这迷魂汤灌得,哈哈!幸好我还有一点点自知之明,哈哈,不然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忠恕道:“我本就没什么阅历,到突厥后,觉得事事不明,时时须向你请教,不然也不会担心你要离开了。”宝珠问:“原来我还是咨议备询啊,请问你有何事不明?”忠恕问:“你那天见了这些木柴,问我山上有树没有,我今天去东谷,特别留意了一下,不仅营地这边,放眼望去,周围几十里山上山下只有一些短小的树丛,没一颗大树,你为什么要关注这些呢?”
宝珠看了看忠恕,道:“突厥人以牧马为业,逐水草而居,哪里有水,哪里有草,就奔向哪去,一般是夏季转往南方的牧场,冬季则是转到大漠北方牧场。”忠恕问:“不应该是夏季往北,冬季向南吗?”宝珠道:“过去曾经是这样的,那时突厥是北方的霸主,不仅草原上铁勒、薛延佗、昭姓胡人、坚昆都得听从突厥的号令,就是中原的朝庭也得年年进贡,事事小心,唯恐突厥骑兵南下,但在隋朝时,中原统一了,突厥却乱了起来,不仅内部争权夺利,相互攻伐的事也屡见不鲜,实力受损后特别害怕中原的军队在冬季乘机偷袭,于是就把迁徙的线路颠倒了过来。”忠恕心道原来如此,想不到突厥人也怕汉人,宝珠道:“夏季到处是牧草,突厥人想走就走,只要有水草,突厥的战马就能踏到那里,日行千里也是常事,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敌人侦知后赶来,他们早就在几百里之外了。但冬季就不行了,要带着草料出征,何况整个草原风劲沙大,只能寻找那些既有冬季草料,雪不太厚,牛马能啃食的草场,还能避风挡雪的居住之地。”忠恕道:“于都斤山挡住了北风的寒风,山下雪也不厚,是绝佳的过冬营地。”宝珠道:“差不多就是这样,必须找避风的地方,最好是山谷,谷里谷外还得有牧草,这样的地方,即便在圣山脚下也不是太多,每年为了争这些营地,各部落都要打斗一番。颉利大可汗祭天继位后,强力压制突厥内斗,把各个营地公平地分给各部,如有不满的人,大家群起而攻之,所以这些年来大体太平,各部落还能过个安稳的冬季。”
忠恕还是不懂:“这些与山上的树有关吗?”宝珠道:“冬季取暖当然用木材最好,没有木材,才会用臭臭的牛粪马粪,圣山的山顶原来都是有松树的,如果山顶的树被砍完了,说明山下的营地已经使用多年,周围的草原被牛马啃食践踏,次年也长不出多少草来,这个地方已经不宜再作冬季营地,居留的部落就得向大可汗申请其它营地,如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为了活命,只能去抢别人的,那就又要动刀兵了。不然就像那些游番部,在草原上等着冻死。”
忠恕叹道:“想在草原上活命真不容易。”宝珠道:“是啊,你以为那些能得到上好营地的部落就能安然过冬了吗?绝不是的,即便是普通的冬天,也会有三成的牲畜被冻死、饿死,如果遇到雪灾、旱灾、风灾、雷火,特别是极寒天候,大半的牲畜都会死掉,连人也会被冻死,第二年春天,草原上遍地死尸,景象极是凄惨。”在未到突厥之前,纵使有人描述这些,忠恕也不会相信的,现在走了这一遭,对草原上生命之弱脆感受至深,叹道:“突厥人爱杀爱抢,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宝珠道:“生于斯,老于斯,生死轮回,天意难测,人们畏惧上天,又想窥探天命,所以才有萨满。”忠恕崇敬地对宝珠道:“萨满知天知地,知候知气,确实能让不少生民逃离苦难。”宝珠苦笑一声:“人不可逆天而为,即使是大萨都也不行。”忠恕问:“你师父法力很大吗?能预知天下兴亡?”
宝珠似笑非笑地看着忠恕:“大勇,我怎么觉得你对突厥比对我还上心呢?”忠恕笑道:“哪有的事!我到了突厥,就像你在中原一样,事事新奇,所以才一直向你请教。”宝珠眼睛微眯:“是吗?可我觉得你对中原的事也很新奇啊。”忠恕反问:“有吗?我怎么没觉得?”宝珠笑道:“那天我们去坐轿,看你稀罕的样子,以前肯定没见过轿子。”忠恕笑道:“我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坐轿。”宝珠咯咯直笑:“大勇,我是新娘子,那骑马跟着轿子的是?”忠恕笑了起来,拉住她的手:“是等乌兰相救的人。”宝珠抽回手,笑道:“少来,少来,救你一次,差点把命丢了不说,还几个月不敢离开你,再救一次,只怕得一直跟着你了。”忠恕心一热:“跟着就跟着,一直跟着多好!”宝珠笑问:“你是中原人,春天就回去了,那时我怎么办?”忠恕无语了,宝珠笑道:“以后别乱说大话啊。我再炼会气,晚饭交给你了。”
夜晚忠恕觉得有点闷气,好像嗓子被东西堵了一样,此时帐内一片黑暗,毡帐的顶上也见不到一点星光,他站起身来,凑近一瞧,不禁哑然,毡帐的顶眼被雪堵了个严严实实,看来外面下了好大的雪,估计帐门也被雪封住了,不由念诵一句名言:“瑞雪兆丰年!”突听宝珠说道:“还丰年呢!明天牛马得死一片。”可能她也被闷醒了,忠恕道:“天明我去把雪铲一下,不然就出不去了。”只听宝珠笑了起来,“这是场久雪,一下就是一个月,你就天天铲吧。”忠恕愣住了,宝珠黑暗中也能看清他的呆样,笑得更响:“三天后,毡帐都会被雪埋了,你还想去哪里?”忠恕怔了半天,问:“那我们岂不被雪困住了?”宝珠轻笑:“以你的本事,想出去也不是难事,但你又能去哪里呢?”忠恕问:“那些放养的牛马,怎么找到草料呢?”宝珠道:“只能是把厚雪哄开,吃一口是一口,最多也就坚持三天。”忠恕叹了口气,宝珠道:“别杞人忧天了,生在草原上,牛马自有牛马的命,你在这里忧忧戚戚的,突厥人可不在乎。”忠恕问:“他们怎么挺过冬天呢?”宝珠道:“遍地的死牛死马,不愁吃的,大的家族会把母马母牛养在帐里过冬,生下小犊子,春天就又长大了。大雪封门,除了一些饿红眼的外族小偷,没敌人上门,他们反而能安心过一冬天。”忠恕苦笑道:“想不到还有这好处。”宝珠道:“想不到的好处还多着呢。你快在顶上做个气眼,不然我们先被闷死了。”忠恕用一根木棍在穹顶的积雪上扎了三个气眼,帐内立刻透进清新的气息,他回身躺了下来,隐约见宝珠身体蜷缩着,知道她内力还未恢复,在寒冷的夜晚会感到凉意,于是向她身边靠了靠,伸出手臂,连着皮氅把她抱在怀里。两个人的头靠得很近,宝珠吹气如兰,气息拂到他脸上,忠恕强忍下亲吻她的冲动,轻声道:“睡吧,天还早呢。”宝珠轻声笑道:“现在还分什么早晚,除了睡觉又能做什么!”
忠恕想推开帐门,门被积雪挡住了,,一股冰冷的寒气钻了进来,一晚的功夫,大雪竟然下了三尺多厚,他缓缓推开积雪,探出头来,只见天上还在飘着雪花,大雪完全改变了山谷的面貌,谷中雾气蒙蒙,看不太远,只能看到周近毡帐的顶,顶上都是厚厚的积雪,仿拂戴了白色的高冠,祁连山的冬天也连续下大雪,但气势远不及突厥。宝珠说得不错,这么冷的天气,在大雪之中人马都难以行走,再刮起大风,连喘气都困难,如果大举兴兵征伐,战胜与战败差别不大,大唐如果想在冬天千里奔袭漠北,无异于自尽,突厥人选择在于都斤山过冬,最多损失些牛马,反而很是安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