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世家族》 第三章 朋友

    列车的速度逐渐减缓，前面就是下一个站台了，车上的乘客有的拿起行李走下了车，有的坐在原处没有动，新的乘客上来了，坐到了空出来的位子上。

    一场旅途就像是一个人生的缩影，从起点出发，在前方的每个站台，列车都会停下来，有人在某个站台离开，从此消失在其他人的旅途中，偶尔的相遇后，迎来的便是永远的分离。每个站台都会有新的乘客上车，也许他们会一直乘坐着这趟列车，直到旅途的终点，又也许他们下个站就会离开。

    无法预测的旅途，就像是复杂多变的人生，你不知道你下一秒遇到的会是谁，也不知道谁才是会陪你走到终点的人。

    车门关闭，列车再次启程。安晴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稀薄的阳光照在她素白的脸上，她的脸就像是最上等的陶瓷，精致细腻，却毫无生机。凝视着安晴，夏烽涵有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对面的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孩，而是一尊雕塑，一尊漂亮完美，栩栩如生的雕塑。

    一片寂静中，夏烽涵率先打破了沉默：“你的目的地是哪里？”

    “目的地吗？”安晴抬头望向天空，厚重的云层中透出几缕金色的阳光，灰色的云正像冰雪一般慢慢消融。“我还没有想好。”

    “没有想好？”夏烽涵愣了一下，问：“你这次出门难道没有具体的计划吗？”

    “有啊，当然有。”安晴笑了起来，笑容像是偷吃到金枪鱼罐头的小猫，“我要去离医院最远的地方，就在终点站下车好了。”

    “为什么要去离医院最远的地方？”夏烽涵不解地问。

    安晴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这边后，她贼兮兮地朝夏烽涵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一些。

    夏烽涵配合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安晴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哦，我这次出来爸爸妈妈都不知道，我是趁妈妈去外面买午饭的时候偷偷从医院里跑出来的，这用书上的话来说叫做离家出走，当然是要走得越远越好了。”

    “可是你这样做，你爸爸妈妈会担心的。”夏烽涵说。

    “大不了我玩够了再回去嘛，整天在病床上躺着，就算原本没病都会被憋出病来的。”安晴苦着脸道。

    “那你跑出来是想去哪里玩？”

    “我不知道，对日本我不太熟，到哪里算哪里吧。”安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对了，这趟列车的终点站是哪？”

    “你不会连这辆列车是开往哪里的都不知道吧？”夏烽涵惊道。

    安晴摇摇头，说：“我来的时候这趟列车距离出发时间最近，我怕妈妈他们找我找到这里来，所以我想干脆就坐这趟列车好了，只要上了列车，妈妈想找到我就没那么容易了。”

    夏烽涵不动声色地抿了口咖啡，心中为安晴这简单的思维模式抹了把汗。

    “你知道列车的终点站在哪吗？”安晴偏着头问。

    “四国。”夏烽涵回答。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安晴再问。

    “好玩的东西应该有很多，关键是要看你喜欢什么。”夏烽涵耐心地说。

    安晴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爱媛县是不是在四国那边？”

    “对，它在四国的西南方。”

    安晴握紧拳头，下定决心般地宣布道：“决定了，这次的目的地就是爱媛县。”

    “你怎么突然想去那里？”夏烽涵有些不明白刚才还一脸无所谓的安晴怎么突然就来了兴致。

    “也不是突然想去，只是突然想起来四国有这么个地方。”安晴用勺子搅拌着放了糖的咖啡。

    “我记得《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就是在那里拍摄的，我当初看到赤名莉香和永尾完治约定，赤名莉香让完治在最后一班回东京的火车开出时决定是否要她留下来，莉香当时说‘如果你不来我就乘车离开’。可后来完治来了，她却乘坐更早的一班列车走了，当完治气喘吁吁地跑到车站的时候，只看见她系在栏杆上的白手帕。从那时我就决定，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他们分别的那个地方瞧一瞧。”

    “原来是这样。”夏烽涵笑了笑，氤氲的热气从热咖啡中升腾而出，模糊了他的脸。

    “啊。”安晴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焦急地问：“你知道四国那边哪里有当铺吗？”

    “你要去当铺干什么？”

    “我现在身上没钱，当然要去当铺换一点来用着啊。”安晴理所当然地说。

    “怎么会想到去当铺？”夏烽涵微微皱眉，当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而且看安晴这么自然的样子也不像是第一次去，难道她以前经常去那种地方典当东西？

    “因为我以前经常去啊，又一次我离家出走的时候去饭店吃饭，可是吃完了我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带钱，饭店的老板说让我家人送过来，但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逃出来，怎么可能再去自投罗网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安晴停顿了一下，狡黠地笑了起来。

    “后来呢？”夏烽涵追问。

    “后来还好我聪明，问他哪里可以用其他东西换到钱，老板说当铺可以，然后我就去当铺，用身上的项链换了好多钱，不仅还完了饭钱，还找到了酒店可以住。从那以后，每当我没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当铺。”安晴兴致勃勃地说。

    “那你当时典当的是什么样的项链？当得了多少钱？”夏烽涵继续问。

    “我记得是一条纯金的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用四颗钻石做的四叶草吊坠，那是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应该是换了好几千块钱吧。那家当铺的老板人很好，给的钱很多，后来我再去其他当铺典当其他东西，得到的钱还没有哪次比那回多的。”

    夏烽涵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条纯金项链和一个四颗钻石做的吊坠，这起码值几万块钱的东西她拿去只换了几千块居然还能这么高兴，安晴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那绝对就是价值观有问题。

    “你以前经常离家出走吗？”夏烽涵已经不想和这个对金钱没什么概念的女孩讨论关于当铺的话题了。

    “对啊，一有机会我就会溜出来。不过说起来挺丢脸的，我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只走到家门口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就迷路了，那时候我第一个反应是原来世界有这么大，第二个反应是接下来我该往哪里走？第一次离开家门，对外面的世界我完全一无所知，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和那么多高楼大厦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害怕了，害怕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时候我突然不想再离开家了，因为家里虽然很闷，爸爸妈妈都很忙，没有人会陪我，可是至少我了解我所在的地方，不会像面对未知的世界一样感到害怕。”安晴小声地说。

    夏烽涵怔了一下，这种感觉他也有过。在他第一次离开夏家总部，从深山中走出，面对这个繁华而喧嚣的世界时，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

    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大，每个城市都有无数的高楼和街道，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上，他看到了无数的岔道，每一条岔道都连接着远方的另一个城市，纵横交错的道路由密密麻麻的十字路口连接在一起，编织成一张覆盖了整个世界的巨网，而自己所在的地方只是那无数的十字路口中的一处。

    如果那时候自己是孤身一人，恐怕也会像安晴一样感到害怕吧，未知的事情往往最能勾起深藏在人内心深处的恐惧，你不知道前面的道路上会出现什么，所以你会感到不安，进而演变为害怕。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家出走？”

    “因为太孤独了。”安晴满脸愁苦地说，“一开始我离开家的时候的确会感到害怕，但是相比起对未知世界的害怕，我更害怕孤独的感觉。爸爸妈妈整天都在忙他们自己的事情，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在家，没有人陪我说话，也没有人陪我玩游戏，每次我看到院子里其他的孩子聚在一起玩，我都会非常羡慕。我试着接近他们，可是他们谁都不愿意和我玩，甚至连话都不肯和我说。我问他们为什么不理我，他们说因为我得了怪病，要是经常和我在一起就会被我传染，所以每个人都避我如蛇蝎。”

    “你离家出走，只是为了找人和你说说话，让你不那么孤独？”夏烽涵明白了过来。

    安晴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

    “那我以后陪你一起说话好不好？”夏烽涵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问完之后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真的吗？”安晴的眼神突然明亮了起来，就像是阳光照在快要枯萎的小花上，花儿接触到阳光的温暖而逐渐焕发出生机。

    夏烽涵看着安晴那张仿若瞬间鲜活过来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安晴是个十分孤独的女孩，她渴望着得到友谊，却又害怕遭到拒绝。她的世界很小，除了家和医院，她只有在离家出走的时候才会去到其他地方。她害怕面对外面那个未知的世界，却又强迫着自己一次次地去接触，去融入，因为相比起对未知事物的害怕，更令她恐惧的其实是家里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

    她的愿望很小，就像是一根稚嫩的小草，只要得到一点点阳光便会感到满足。而夏烽涵此刻便是她所期待的那一缕阳光。

    安晴像一只孤独的小猫，警惕地揣摩着夏烽涵的神色，如果夏烽涵反悔她就会逃走。她其实并不太相信夏烽涵的话，因为她从未有过一个朋友，也从来没有任何人愿意陪伴她，就算是她的父母，他们注重的也只是她的病情能不能得到控制，而对于她渴望得到的温暖与爱，父母却从未给予过她。

    她不敢相信有一天会有一个人突然说出愿意陪伴她的话，更何况这个人与她还只是第一次见面，基本上可以称之为“陌生人”。可她潜意识里又十分希望，希望夏烽涵的话是真的，希望真的有人可以经常和她说话，可以陪在她身边。

    夏烽涵看着安晴满脸的期望与不安，心中突然一软，他实在不想让这个心思单纯，心地善良的女孩失望，更舍不得看到她因为再次遭人拒绝而伤心。所以他努力从脸上挤出了一个自认为很自然的微笑，认真地说：“真的。”

    安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再次笑了起来，笑容不知道比先前美了多少倍：“那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当然。”夏烽涵也笑了。

    寒冷的冬日，两人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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