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彼岸花(1)
彼岸花开开彼岸
独泣幽冥
花艳人不还
尘世忍离谁再念
黄泉一路凝泪眼
——《全唐诗》无名氏
耶和华街,大雪。
来往行人寥寥,斗篷披风,隐入隆隆马车声中。
雪花御风悄悄绕过衣角,轻盈跃上高空,俯视凡尘中小小国度。高耸的哥特式钟楼,广场中央精致的雕塑,还有白雪覆满的无数条长街,那上面走着行色匆匆的人,无一例外是彼岸国的臣民。
彼岸国,荒谬与虚妄之国。
在这个正沐风雪的国度中,有一个年约七八的女孩,正缩在一户人家打扫干净的窗台底下。墙角很冷,雪水浸透了她仅存的也是最珍惜的一件单衣。白色的衬衣很长,很大,裹着膝盖垂到小腿,似乎是件男人的衣服。
一年多了。
一年多前的夏天,她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在一棵灼忆树下醒来,身上都只有一件衬衣。自那以后,她们紧紧牵着手,以姐妹相称,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地漂泊。
一个月前,她们失散了,她随身的包裹也被一个小乞丐顺走。那天她恰好穿着这件衬衣,裹着忘了谁送她的袍子,后来,她将那仅有的袍子,送给了和她一样饥寒交迫的人。
冷,实在太冷,冷得她几乎要失去知觉。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把头埋进衬衣里。薄荷的香气,凉而幽,若隐若现,却又无所不在,在她心中氤氲。
这是那人的香气吗?那人知道她,为何还是弃而不顾啊。
铁丝窗上一大块雪打在她纤瘦的肩上,她抬头,见雪仍在飘落。在这样一个没有风的时刻,下得安静而沉默。
一阵吵闹声传来,她微微偏一偏头,瞥见一个流浪人颤颤地伸着手,对着唯恐避之不及的贵族夫人。那就是她从不会做的事。
淡淡扫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她的头发又长长了,橄榄色的、绸缎一般的长卷发,遮着那一双宝石样的琥珀色瞳,也遮着清致的容颜。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安全,皇城中猎人很多。
猎人……石乐,她可怜的妹妹,不会被捉住拍卖给那些所谓贵族了吧。石乐跑得没有自己那么快,无法逃脱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湿润了,下一秒便固执地抬起头,让眼泪流回去。
有牧师捧着《圣经》匆匆走过,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早已经被主抛弃了吧。转过脸,一双贪婪的眼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不好,方才失神,丝毫没有察觉周围的情况便以真面目示人,现下她正饥寒交迫,哪里还有力气再跑了。
四顾无人。
她望着那双伸过来的肮脏的手,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莫名其妙地沦落至此。
深渊在我,我必报应。
她将手悄然伸至背后,微微一振,刀光闪在雪地里。
那是和衬衫一同出现的,许是衣服的主人将它放在口袋里。
并不知情的猎人一步步靠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张惊艳动人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罪恶的笑容。这样的好货色,一定备受欢迎,他可以好好赚上一笔了。不过,在这之前…呵…
她握紧了手中的刀。
我必报应。
那手一把抓住她纤弱的肩,同时,她手中的刀也呼之欲出。
一阵隆隆的马车声突然离开,随即耳畔响起一声惨叫。她怔了一下,回过神却发现那猎人正躺在不远处的地上呻吟,点点殷红在雪中很是刺眼。
她立即起身,奔向停在街边的马车,边跑边收拢手中的刀。不管来者何人,总比落在那脏手里要好得多。
车门突然打开,一抹枫红在天地间盛放。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人。乌黑的长发铺落,漫过腰际。一张脸宛如皓雪凝脂,红唇娇艳胜火,漆黑的瞳中点点星辉闪烁。
那女人一袭枫红和衣,携着一身奇异的药香移步上前。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抬起眼前少女的下巴,细细端详。
女人瞳中的火忽地摇曳了几下。
却见一滴晶莹的液体自她眼眸中流出,淌过精致的脸。
泪?女人竟落了泪。
她的心中震了一震。
“乔森,把剩下的也解决掉。”优雅而动听的声音在寒气中徐徐扩散。
“是。”
少女凉薄的目光淡淡望着转身离去的老管家,见他将四面角落里伺机而动的猎人尽数解决了,并且嫌恶地扔掉手套,带着一身儒雅气质回到女子身边。
女人轻轻翘起红唇,浅浅地笑。
“愿意跟我走,便跟我走吧。”
“我有个妹妹,叫石乐。”她顿了顿,盯着女人继续道,“我们走散了。”
女人挑了挑眉,仍是笑。
“我明白了,我会帮你找到的。”
“乔森,我们走吧。”女人轻轻牵起她的手,对她道,“我叫舞子,是上乐府的主人。”
上乐的主人。
她猛然抬头看向舞子,神色惊愕。
舞子将她拢进车中,温暖和馨香一霎那包围了她。“你的名字。”上乐的主任人舞子盯着她的衣服半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梨木梳,握住她的发缓缓梳理。
“无名。”她低垂眼眸道。
“以花名夕颜作拟,可好。”
“……好。”
夕颜,夕颜…她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手指在袖中描画着刀上精细的雕纹,一遍又一遍。
一朵夕颜的雕纹,天意如此。
夕颜转眸望向窗外,天际在远方泛着亮白,作无辜状拉开序幕。
她知道自己将去的是何方。
她心中却没有执念。
——
一晃十年,匆匆而逝。
成人礼结束后这天的晚上,夕颜慵散的披一件紫袍,执笔跪在未完成的画屏前,懒舒眉黛。屏上是片片彼岸,却未着色。
她低垂眼睫,有些乏倦地搁下笔,将袍子递给侍女,移步到窗前。
今夜东风,星辰稀落,窗外一片墨色,月正胧明。
上乐庭院中那棵樱树孤立在夜幕里,花瓣卷着暗香乘风而上,直上五楼,扑进她的雅间。
暮春的风撩过耳侧,扬起长发。
“小姐,还是披上吧,夜风湿冷,容易着凉。”
“无碍。”
“…小姐,夜深了,早些休息吧,明天还有许多课呢。”
夕颜微微皱眉,在桃花心木桌前坐下,背对着侍女,淡淡道:
“你先去睡吧。”
那侍女只好悻悻而去。
一声清脆的门响过后,她漫不经心地拉开抽屉,将那柄金质刀鞘雕纹的利器握在手中把玩。刀光里映着她苍白的脸,一双冷淡的眸里神色幽闭。
夕颜花的纹缠缠绕绕,漫过她的影,像要延伸到手上。
走廊里突然起了一阵喧哗,是姑娘们叽叽喳喳、裙摆窸窸窣窣,还有舞子的侍女细雨大声斥责的混合声。白天里应客表演、辛苦练习,到了夜里她们终于回来了,这死一般沉寂的走廊总算有了一点生气。
上乐是很好的,夕颜从来没有觉得它不好,尽管它的实质并不洁净,尽管除了禁入期它常常会迎来一些令人作呕的达官显贵。
但除了上乐,没有一个地方能收纳如此多的流浪人,让他们各尽所长。
这个地方,只单纯地为了给人,来自地狱的快乐。
有一些来自老管家的传闻,说上乐在很早以前就存在了,大概已有几百年的历史,这未免令人咋舌,更荒谬的,说舞子早已送走了许多个管家,而她自己却毫无变化,一如既往地年轻,美丽。
在上乐呆了十年,夕颜亲眼见证了这一点,在遍览了众多记载真实怪谈的史册后,她已经接受了舞子永葆青春的传闻。这个身份有待考究的女子,一直泰然自若地收着大把大把的钱财,却不知用在了哪里,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绝不会是用在她自己身上。另外,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舞子和彼岸国现任女皇西莉亚·爱坦是故交,也许正因此上乐和皇宫的关系才十分密切,得以堂而皇之地占据花荧大片地盘而岿然不动。
上乐偌大的领地上,除了宽广的庭院和侧楼,便是风格古典的五层主楼。一、二层是侍者和歌舞姬的住处,三、四层是迎宾客的场所,五层只住两人,便是舞子和夕颜。
这就是另一个令人惶惑的问题。舞子待夕颜不同旁人,她要学比其他人更多的东西,课业也由舞子和宫廷技师亲自指导,那女人常常带着她周游四方,却从不让她接待宾客。
这样也好,待客虽说只是表演,可见到某些嘴脸未免令人恶心。她每日都要“倾听”女孩子们的抱怨。
渐渐的,夕颜已和上乐其他人大不相同。虽说石乐并无消息,她在上乐倒也安然,对于舞子的安排,她从不会抱怨,不断提升自己也是好的,有朝一日,或许可以要凭自己的力量,去寻到石乐,无论生死。
每日醒来,她路过四层楼去到楼下,在经过楼梯拐角时,会稍微减缓速度。姑娘们起得都很早,她们哗啦啦拉开槅门,毫无顾忌地打哈欠、伸懒腰,一边谈论着昨晚做的梦,一边手忙脚乱地盘头发。每每打过招呼,背过身要离开时,那些压低了声音略带兴奋的讨论便会传入她耳里,多半是关于某些大人或青衣小倌今日是否会来的猜测,有意思的是,每到最后,她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满怀神往的叹息:要是……
要是那位大人今天会来就好了……夕颜在心里替她们接下去。
不过是办花祭的时候,皇宫里派来观礼的内阁重臣,似乎名为月桥,引得众女痴心难忘。那日她遵舞子之命,在雅间翻阅彼岸历史,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都十年了,她会离开这里吗?夕颜仰着头,望着樱树伸着寂寞的枝桠,在风中摇曳一树粉朵。有花叶三点两点地,沾在空旷无人的柏油路上,落在雨后的小水洼里,倒映着光和影。
离不离开的,她从不在乎。除了石乐,她没有什么太在乎的。
一切都不过如此罢了。
——
“他们都自语说这是命中注定,到底何为命中注定。”
“无法明晰,却已依稀听到齿轮转动的声音,命运的,齿轮。”
——
暮春花深,风轻云淡。
夕颜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悠悠转醒,起身,见四下里流光闪耀,晨曦和煦。转眼发觉墙上蔷薇已有一枝探进窗来,不禁轻轻弯了嘴角。
她下了床,到窗前观望那一抹新绿,忽有一阵清冽的冷香扑面而来,似是薄荷,却又带花香,她向庭院中望去,院中许多花都已绽放,也许是混杂的香气。
侍女忙忙地熏衣,见她醒了,过来眉开眼笑地道安,随手关上了阁窗。
“开着罢。”夕颜拦住她,闻见了熏衣的香料味,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味道真是辜负了方才那阵冷香。她走到衣架前,发现挂着的是一件洋装,心中顿时了然。
“舞子今日要去皇宫?”
“是,舞子大人差细雨姐姐送来订制的洋装,实在很漂亮。”
夕颜拎着那轻巧的洋装打量,宝蓝色,一如既往的精美。可是穿这么精致有什么用?每次去都不过是在马车上等着。
“听说…听说女王陛下的病情似乎加重了。”
“……舞子呢?”
“在楼下等小姐一起用早餐。”
“好,我梳洗完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