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专道上平稳行驶,与一栏之隔的汽车流形成一道颇为诡异的风景线。
夕颜与舞子相对而坐。舞子一路闭目扶额,似乎下了飞机身子就一直不适。夕颜撩了车帘,瞥了车流一眼,然后开始在心里碎碎念。
彼岸国真乃神国,古今风格混杂,也是拜国民恋旧情结所赐。她自小虽在尚古的花荧长大,十年来跟着舞子周游,也长了许多见识,每回来皇城她都要吐槽,这回也不例外。
“今天,你随我一同入殿。”舞子依旧闭着眼,淡淡道。
夕颜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她却不再多说一句,放任马车穿过了皇宫的花园,停在灯宫大门前。
灯宫门前并无守卫,乔森推开门,一行人就如进家门那般自然。大殿中焚着清淡的香,金色的尘埃在空中飘浮。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到处乱走。”
“…是。”
舞子转身走上楼梯,乔森尾随其后。夕颜百无聊赖地在一张软椅上坐下,环顾四周,除了几尊雕像,几个花瓶,若干盆栽,也无过多摆设,未免过于冷清。这个所谓皇室早已没人在乎这些,没有侍卫,没有阁臣,一个人也没有。
一阵轻风挽着花田的的芬芳穿过回廊,步履袅袅婷婷,这是一个很端庄的早晨,四下里都静谧。她一路上舟车劳顿,未免有些乏困,便微微闭目,想稍作休息。
但是那阵断断续续,宛如潺潺流水般的钢琴曲调突然就来了,没有任何预料的、猝不及防的就来了。
那首舞子亲授,她弹了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的曲子,叫华丽邂逅。
华丽邂逅。
其实与你有权永远未谋面,只要一霎那么久。
同你互放光辉的协奏。
弹得极好,闻音便仿佛洞见十指的灵动。音符在晨光里翩翩起舞,弹奏间溢满欣喜、安详,还有感激,无一处不清越,无一处不温婉,无一处不洒脱。
这是心的演奏。
她忍不住想要知道这人是谁,她忘记一切,起身,追逐那朝圣之音而去。
她穿过一条又一条长廊,如鲸向海。琴声渐近之时,突然沉寂,唯有余音在耳畔缱绻、厮磨,最终化为青烟消散。
这才如梦方醒。
眼前已是走廊明净澄澈的窗,光线匍匐在大理石面。光影交织,重重叠叠,令人隐隐有些恍惚。
长廊两端似没有一般,总也看不见尽头。
除了自己的鞋跟碰撞地板的响声,也没有别的动静。真是,她没想到灯宫的大殿竟然这么大,回去免不了被舞子斥责。
抬腿便往回走,几步过后,她发现墙上有许多画像,方才并没有注意。
是历代女皇的肖像,其中便有西莉亚。那女人衣着华丽却神色哀戚,明明是个绝色美人,却长年卧榻,似乎命不久矣,这皇位于她而言,大概是个负担,巴不得早点离去,也好早点解脱吧。
所有这些画像,都让夕颜渐渐忆起了彼岸的历史。
那历史是很长的,说句不好听的话,真是又臭又长,令人作呕。她每回翻开厚厚的史册,都必先皱眉,喊侍女端来茶点,边吃边看,否则,她是丝毫看不下去的。
满纸对爱坦王朝高贵神圣的歌颂和赞扬,荒唐不堪。以下所述,是她剔干净那些神乎其神的赞美总结出来的,尚不知有几分是真。
六百年前,以神为名,爱坦族落的一支吞并其他族落,建国彼岸,随即命人建造了这座宫殿。几百年来,这座宫殿一直彰显着爱坦王朝的无上荣耀,从最初的主宫,扩建到两座侧宫——夜宫和镜宫,再到后来的钟楼、花田、马场、宽阔的庭院和护城河等等,一眼望不到边,其间种种耗费难以估计。
爱坦王朝的奢靡就此拉开序幕,随之而来的便是暴政。
直到三百年前,临西爆发政变,战火从一个小小的城镇烧到皇城,玉楼金殿在熊熊烈火中化作断壁残垣,瑶台琼室在铁骑践踏中荡为寒烟,尽管当时有四大家族联合将叛军击溃,爱坦王朝却早已元气大伤。
正当国主之位空缺之时,在战争失去下落的皇女莎凡蒂却奇迹般地回到宫中,在废墟上做出沉痛忏悔之后,她借着四大家族的拥护整顿战后惨况、救济百姓,于次年登位,成为爱坦王朝历史上第一任女皇。
也许是莎凡蒂治国有方,彼岸国进入盛世,她去世后只留下一个女儿,秉承其母的仁德聪慧,使彼岸国迎来了黄金时代。为了避免暴政和专制,借历史的经验教训,彼岸逐渐形成了女皇和阁臣共同管理国家的传统,两者几百年来一直和谐共存。
现在的宫室是在原有的殿宇上修缮而成的,依旧是一个主宫,两个侧宫,中有许多物件经历了百年风雨,见证了王朝的兴衰起落,有的甚或浸染了逝者的血泪,白日里望去总不免阴森,然而到了晚上,一切又大不相同。
入夜,灯宫会在某一个时刻点亮所有的灯火,照亮整座殿宇,来祭奠先人。远远望去,灯火辉煌,宛如烈焰焚烧,这便是“灯宫”之名的来由。
记得有一回青音来找她玩,见她在读史便凑过来看几眼,两人读到灯宫来由一段,不由得相视而笑。青音撇撇嘴道:“这样会亮瞎的吧,不怕费电吗?境外的人怎么看待这个神经质的国家……”夕颜也觉得无聊,卷中写其尤为壮观,那是自然壮观了,整座殿的灯都点起来,若是有机会看上一看,只怕眼睛真要瞎掉。
她暗自叹气,稍稍加快了步伐。凉薄的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得她裙摆向一侧微倾,她突然住了脚步。
风里有熟稔的气息,是今早遇过的那阵冷香,沁寒,幽凉,不可名状。
她倒吸一口凉气,一手扶墙,一手按住胸口。
疼。
长廊的尽头传来若有似无的脚步声,空灵而悠远,仿佛来自天边。一声接着一声,笃定且沉稳,在光怪陆离的殿宇内不断回响,回响,如同阵阵呼唤,那般缥缈。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了,阳光反着斑驳的影子。吊灯、窗台、罗马柱、画像,还有金色尘埃,在瞳仁里摇摇欲坠。夕颜定了定神,望见前方似乎有个人影忽隐忽现,那人影高大、颀长,应该…是个男人吧……
——
“那孩子…跟你一起来了吗?”
“是的,陛下,我让她在楼下等候。”
“嗯…虽然很想见她,但现在这样,实在不合适。”西莉亚仰头靠在枕上,屋子里窗帘紧拢,只有一盏灯,映得她面容苍白,瞳色灰暗。
“我想她不会介意的。”
“算了,还是不要把坏运气传染给她。”西莉亚垂下眼睫,努力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又开始重重咳起来。
“陛下如果没别的安排,两个月后我便着手准备。”舞子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盖好。
“嗯…我会派人,去接她的,派人……”
西莉亚睁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顿了顿。
“派人…派谁好呢?”
舞子沉下脸去,瞳中的火焰跳了跳,又渐渐熄灭。
“我是羡慕你的,你有一个很爱你的恋人,即便,即便他已经不在了,但他很爱你,这真好。”西莉亚露出一丝憔悴的笑容。
“陛下…”
“我是…行将就木的人了,他不关心的,我永远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月桥大人还是在意的。”
“那不一样,我,我是…唉…”西莉亚幽幽叹一口气,“一厢情愿。”
舞子没有说话。空气里死一般沉寂,唯有钟表的滴答声异常清晰。
钟楼突然敲响了钟声。
时间差不多了。
舞子凝望着病床上的人,神情间晃过一丝无奈。
现在这两人,差不多该迎来一场华丽邂逅了吧,时隔百年,依然故物。
“好在,我终于要离开这牢笼了。”西莉亚释然地微笑。
——
在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远方,是否也有这样的开始和结局。
火焰在所有风雨交加的夜晚,在烛台上颤颤地盛开,摇曳。
少女一袭素白的单衣,鬓上插一枝淡粉的樱。她端着蜡油滴淌的烛台,沙沙走过光线昏暗的木板,步履轻盈。
她缓缓跪坐在槅门边,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静静地望着远方。
那目光穿透黑夜里密密斜织着的雨幕,落在院门上。
寒气湿冷,衣袂单薄,她一动不动,从黑夜一直等到白昼。
她每天都等,虽然她知道,他不会再来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这一个片段而已。
我却忘了开始和结局。
——
暗香氤氲着的走廊里,心跳声依稀可辨。
光滑的大理石面上倒映着那人的影子,修长高颀,光华夺目。
那是一张疏朗俊逸、精致如瓷的脸,那般姿容,简直堪称完美。清致的轮廓、如墨画般的眉,还有那一双美目,眼梢细长,仿佛皎月出于沧海,风华无限。
男人身着帝王蓝色的宫廷式洋装,金色的排扣在阳光中十分耀眼。令人惊叹的银色长发雪一般泻在腰际,与服饰的颜色相衬。
他左耳戴一枚清澈透亮的蓝色耳钻,白皙的颈上挂着吊坠,纤长的手指上亦有一枚温润的祖母绿戒指,周身很是炫目。
夕颜看得有些发怔,她未曾想过男人竟有这么俊美的。在上乐待着,所见除了达官显贵,便多是风流浪子,其间也不乏美如冠玉的青衣小倌,眼下看来竟一个也比不上。没一个比他清雅的,也没一个比他魅惑的,这让夕颜罕见地失了态。
他凝望着她,她在他瞳中的深海里沉沦。
好久不见。他在心底轻轻地说,旋即微微一笑,走上前。
“您和舞子夫人一起来的吧。”低沉而优雅的声音,温和且动听,令人惶惑。
夕颜微微一愣,回过神来。
“是,阁下是……”她心下暗想,此人气质如此高贵,该谨慎些,不定是个阁臣公爵什么的。
那男人却避而不答,淡淡道:“舞子夫人在大殿等您,夕颜小姐。”
“阁下怎知道我是谁。”她有些诧异,这次随行的人还有九娥,也是头一回入宫。素未谋面,这人语气笃定,似与自己相识已久。
“陛下曾提起你,也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提起我?”
“说你是位美人。”男人缓缓道,语气缱绻而温柔。
你本来就是位美人。
他的目光在她周身徐徐流淌,她梳得整齐华美、绸缎一样柔顺的橄榄色长发,娟好如玉的容颜,惑人的琥珀色瞳,还有花瓣一般娇美的唇,何等清丽脱俗。他的视线移至她瘦削的骨架,不禁微微蹙眉,这么多年来,他们照顾她,照顾得好么?他总不能放心。他瞥见她合身的衣裙下纤细修长的小腿,在心中惋叹,多久不曾像现在这样好好看一看她了,她瘦了,可他竟不从曾伴她左右。
他将目光恋恋不舍的收回,见她正淡漠地注视着自己,便收起了表情。
“这边。”他引着她向大殿走去。
她皱眉盯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再者,陛下与他的关系似乎非同一般,可这些,与我又有何干。
“再往前走便是了。”男人微微俯身行礼,转身走向另一个岔路口。
“再会。”他轻声道,“替我向舞子夫人问好。”
那阵冷香在空气中徐徐飘散,直至完全消尽。
夕颜在原地站了半晌,怀揣着满心的疑问快步向前走去。
再会,我的恋人。男人斜靠在墙上,目送那一抹倩影离去,嘴角微微上扬。
我们注定要再见面。
——
我不会写什么惊采绝艳的句子,句子里全是蹩脚的剧情。
不过是故作夸张地表演罢了。
有的演员很认真,甚至会假戏真做。
不过,我倒是忘了问你的名字。
——
“替我向舞子小姐问好。”
夕颜走着走着脚步一顿,停在长廊中央。
他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盘旋不去。
她下意识回头向后望,大理石面上只有她伶仃的影子。
忘了问他的名字了。
対舞子就绝口不提,权当忘了吧。
回到大殿,见舞子在一殿熏香袅袅中安然地品着茶,便上前致歉。原以为她会不悦自己乱走,谁曾想她竟一言不发。
路上撩开车帘,隔着车窗遥遥望着皇宫的殿宇,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心事重重地细细打量这幢建筑。灯宫的彩绘玻璃熠熠闪光,夜宫的尖顶高耸入云,直破穹苍,镜宫的浮雕轻盈灵动,三座宫殿巍峨神圣,在晴空白云下如梦似幻。
她轻轻按着胸口,那里滚烫的余温未散。
舞子神色自如地理了理头发,从和衣袖口中拿出怀表看了一眼,再放回去,然后她扶额闭目,一路没有再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