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还在来的路上
像是要遵守约定一样
夏天仅仅是盛开的季节
让生命辉煌
——吉森信《见过夏天》
过了两月,便是初夏。
白昼渐渐变长,天气也愈发湿热。舞子将庭院中凋谢的春花重新换过,添了更多夏花,那女人妖娆地站在百花中央,以手拈花,微微笑道:
“春花柔美,夏花热烈,我偏爱后者。”
我何尝不是?夕颜心想,却不知何故侧首看向庭院中央那株樱树。春已将尽了,花期已过,然而雪色如常,层层渲染,摇进青空里。
四下里,蔷薇已经绽开几朵,色泽鲜艳欲滴,不出几日,这篱墙便会是它们的天下。而白玉兰的枝正温婉地伸向花中小径,小小的花苞沁着玉色,似绽非绽地撩人心弦。油绿的叶子衬着的是月白色的栀子,遮遮掩掩地埋首娇笑,如往常一样沁着幽香。
还有茉莉,木槿,棣棠……所幸未曾有花粉过敏的人涉足这里。
夕颜擎着一枚花瓣站在樱树下,她昨夜还是噩梦,自从皇宫回来后,她每晚都被噩梦缠身,醒来后要喝汤药压惊,今天一早更是心绪不宁。也许是天气的缘故,总是烦躁,也就没法专心练剑习舞,书就更看不下去了。
她暗暗舒一口气,靠着树干坐下来,还是趁空偷懒的好,远远观望女孩子们嬉闹也蛮有趣。她生性冷僻,又不与她们同住,她们便总是敬畏三分,把自己当作舞子的亲生女儿一样,想来这十八年,竟只是孤单一人。
正思量,一青一紫两个人影一晃现在了眼前,原是青音与九娥。夕颜一抬头,眼前便是青音眉欢眼笑的脸,似是逢了天大的喜事,她身旁九娥却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乐成这样,怎么,舞子走路踩着自己裙子摔了?”夕颜挑一挑眉,打趣道。
“比那还激动人心,舞子一早就命人将整个上乐仔细收整,连熏香都换了,此刻正带着人清扫门阶、换插花呢。”
“哦,我看到了。”夕颜撇撇嘴,“她在等谁来?这么大费周章的,那么干净还打扫。”
“月桥大人月桥大人啊!”青音突然跳了起来,两眼放光,旁若无人地欢呼。
夕颜被她吓了一跳,九娥在一旁扶额叹气,一脸嫌弃。
“你兴奋个什么劲?他又不认识你,一大早你们就开始犯花痴,没出息。”九娥一拂紫色衣袍,不屑地说。
“夕颜啊,我不跟你说了啊,我得赶紧回去换套衣服,先走了拜拜~”
夕颜怔怔的看着她跳起来狂奔,转眼就消失在视线里。
“今天训练没看见你,不舒服?”
“倒没什么,昨夜没睡好罢了。”夕颜对九娥微微一笑,作若无其事状。
“嗯。”九娥点点头,“你好好休息,别累着自己,我去看看舞子那边需不需要人手。”
“嗯,去吧。”
目送九娥离去,夕颜复又懒懒地靠着树干,清风里幽香缭绕,一片樱花瓣从枝头飘离,落在她光洁的额心。
她蓦地睁开眼。
冷香。
伴随着那香的,是她心口的滚烫。
月华银袖,雪色袍服,悠悠随风而起。那般清雅脱俗,教彼时在皇宫的华贵逼人又另有一番风情。那人伫立在几步之外的距离,如一株花树一样悄然无音,他的光洁无瑕的脸、深蓝似海的眸全都让她不由自主地失神。
两人在花树下相顾无言。
片刻,夕颜逼自己调开目光,拂去指尖的一枚花瓣,缓缓起身。
“当日一别,行程匆忙,未曾请教阁下尊名?”
那人一言不发,仍自凝眸看她。
他在看,看她挽着松松的发髻,一袭象牙白单衣;看她画着淡淡的妆,琥珀色的瞳淡漠如常;看她长睫毛忽上忽下,朱唇皓齿,明艳动人。
又来了,夕颜心中无语,这人怎么又用这种眼神盯着自己,他倒是回话呀,不会是不记得我了吧……也难说,都两个月了,贵人多忘事,也是有可能的。
“月桥。”那人忽然道。
夕颜只觉得心中一紧,又暗自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心想果然,这副皮相,连我都有些招架不住,难怪姑娘们痴狂如此。然而这人身份……内阁重臣?也太年轻了些。
她连忙虚虚施个礼,道:“舞子夫人正设宴准备款待大人,不想大人却已经来了,我去通知她一声。”
实则她心口痛极,着急想溜,却被他伸手轻轻一拦,拦住了去路。
“夕颜小姐多见我几次,便不会这样了。”月桥一言不知所云,她正疑惑,忽觉膝下一软,一回神竟被抱了起来,夕颜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被眼下的情况惊住了。
“月桥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她极力掩去语气中的羞愤,尽可能缓和地问道,明明恨不能跃身而起,却碍着他的身份不敢造次。
那人却在头顶深深一叹,气息也拂到她脸上,她只觉得脸和耳根都烧着了。
“你不舒服,就别硬撑了,得好好休息。”
夕颜语塞,这个只见过两回面的男人用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抱着自己,本该斥他是无礼之徒,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
他怀中的冷香笼着她,令她舒适而心安,更奇异的是,这样的肢体接触她并不反感,反而觉得熟悉,他的手仿佛是自己的手,没有一丝陌生的感觉。
荒唐,真是荒唐。夕颜心中有些不满,用力挣扎了几下,全是徒劳。月桥银色的发丝飘到她颈上来,有些痒,她一伸手报复似的扯断了一根,面上却若无其事。
月桥在头顶轻轻笑了,她这小性子倒是一点没变。他抱着她毫不犹豫地大步迈向主楼,怀中的人这下更慌了。
这色胆包天的大臣该不会想抱着她进主楼吧,此刻所有人都在楼下迎客,这样子进去那些人的下巴还不掉下来,自此她说不准就是他们八卦的中心了,绝对不行。
夕颜深吸一口气,决定抬掌把他劈晕,回头就让舞子给求个情,不陪他玩了。她沿着他的发不动声色的伸出手去,却在半空被轻轻握住。
“偷袭?放心,楼里此时没有任何人,你不必担心给人看到。”
那掌心温润柔软,掌纹却似沿着自己的掌纹刻下一般,她不禁暗自心惊。
这些莫名的契合究竟是什么。
“如果我说,楼里的人是舞子支出去的……”
“什……”夕颜的话堵在了心里,不是不可能,是很可能。莫非那女人,要将自己献出去讨好?不,她什么都得到了,根本不需要这样……也难说,保不准这人抓着她的把柄,不管,要是他想干什么,打死再说。
夕颜缄默了,她只等着见机行事。
月桥步履轻盈,在楼梯上行走仿若行于云端。他到了五楼,径直走向夕颜的房间,如此看来,定是舞子搞的鬼了。
槅门一开,直入眼帘的便是木桌上插着的樱花。夕颜翻个白眼,一路走来舞子竟将它摆得到处都是,连自己这里也不能幸免,这人是有多喜欢樱花,
月桥的目光从插花上掠过,隐隐竟流露出一丝不悦。
“大人,可以放我下来了?”
月桥轻轻地把她放下来,自己在案前从容坐下。
“感觉可好些了?”他一面淡淡地问,一面摆弄着案上的棋子。
夕颜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心口已经不痛了。
“好多了,谢大人关心,大人有公事在身,我就不麻烦了。”言外之意,你赶紧走吧。
他微微一笑,仍自打量着棋局。
“这就想赶我走了?夕颜小姐就是我的公事,不忙。”
夕颜被他那一笑晃得心乱如麻,头疼地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翻翻书架上的书。
“陪我下棋如何?”
“大人很闲,我却没空。”她没什么好气地回答。
月桥却也并不恼,起身走至她床边,旁若无人地躺了下去。
“昨夜处理公务到很晚,我很累,夕颜小姐不介意的话,借床一用。”
我介意!话未出口,夕颜奔到床边,却见他似已沉沉睡去。
这……她捂脸叹气,算了,让他睡去吧,我出去好了。
摇了摇头,一甩袖子,夕颜直接走出了房间,她倒并不担心那人在屋里做什么苟且之事,既是有身份的人,想必不会小偷小摸,何况她并无有价值的东西。
什么重要阁臣,离了皇宫简直原形毕露。见面就抱,赖着人家房间不走,还霸占自己的床,说他放浪形骸吧……他根本就是个登徒子!夕颜一直气着走出了楼,不知不觉来到了庭院。
她走着走着,忽然稍一迟疑,停了下来。
院中央的樱树下立着一个人,一身火红的和衣。
——
此时,懒懒卧在夕颜榻上的月桥悠悠睁开双眼,接着缓缓下床,踱到窗前的书案处。
风自如地流泻入室,银发飘逸,衣袂轻扬,一霎那恍如一世。
他伸手拉开案下的抽屉,取出那柄精致的刀,手指轻抚刀鞘的雕纹。
那朵蜿蜒入刃的夕颜花静卧在他掌心,凝视着它,薄荷酒般的眸愈渐溢满温柔,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微扬。
良久,他默默回首,看向对面盛满无色彼岸的画屏。
舞子低垂着眼帘坐在树下,落花落她满身,一副要将她淹没的架势。
她姿势有些古怪地靠向树干,一手轻抚着树皮,眼神恍惚间竟凝着些怨恨,几步之外夕颜仍察觉到那瞳焰滚烫的热度,竟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她低吟道,不可明了的诗句字字敲心,随风扬去。
“你不必问我,我只遂人好意罢了,这事,我不插手,他自己处理,你也只管遂心。”
夕颜微微红了脸,明知舞子指的是什么,她却想装傻子,无论如何,一面之缘,这事的莫名并不可忽谅。
咦,那既然如此,她红脸作什么,该死。
舞子显出倦意,扶树缓缓起身,擦着她的肩离去了。
夕颜微怔片刻,仰头望那一树樱吹雪,似乎若有所悟。她走到树下,就着舞子的姿势坐下,也靠向里侧,低垂眼帘。
手指在抚上树干那一刻,为指下的异感震了震。
她顺着指尖望去,顿时僵住。
树干上极隐秘的地方刻着两个小字。
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