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在树下发了一会呆,决定去练舞房来打发时间,如她所料,众人都在房中百无聊赖,她心不在焉地练到傍晚,估计着月桥也该醒了,便离开练舞房准备回楼。
踩着楼梯红色的木板,她细细思量了一会,自己的房间还要让给别人,凭什么,她偏不躲,她倒要看看他想耍什么花招。
槅门一拉,夕颜从容地走了进去。桌上的插花不翼而飞,窗子大开,窗帘扬进屋里来,床上却是空无一人。
走了?她挑一挑眉,四下打量了一阵,并无任何异样。
夕颜轻舒一口气,为自己倒了一杯薄荷茶,坐到床边慢啜。
身下尚有余温,看来人没走多久。她吹着浮起的薄荷叶,嗅到的却不是茶香,而是那冷香,被那冷香和温热包围,她的心里发烫,又有些怅惘。
月桥。樱花拂落在他衣袍,风起袖舞,银发逸散,一个惊世的微笑之中,他这样道出自己的名字。
月桥。
夕颜在心底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又蹙着眉想,他就这么走了?他走了,便不会再来罢,不,花祭那天还是要来的……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到底与我何干。
外头忽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侍女欢天喜地的抱了一堆衣服进来,对着夕颜眉开眼笑。
“小姐,今日见到月桥大人了吗?真是英姿非凡啊,方才在楼下,大家都围着他转呢。”
夕颜面无表情地抽了一下嘴角,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方,方才?”
“对啊,哦,小姐你看,这是舞子大人送来的衣裳,今晚要在寒樱厅宴请月桥大人,请小姐宴上献舞。”
夕颜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这个女人…她果真要把自己卖了?这,这是个文明社会啊,她真当上乐活在古代吗……楚楚可人的小舞姬献舞于放浪不羁的大臣,被重金买入府中变做小妾一名,岂有此理!
“小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侍女慌忙上前狠命摇晃她。
“去…跟舞子说,我受惊过度…哦不,是身体不适,恐怕不能献舞了…”
“怎么,我竟让夕颜小姐受惊过度了?”一声暧昧的问候从门外传来,月桥正慵懒地倚着门框,依旧一袭白衣,云袖上却印有青花绣纹。青蓝色的线条勾勒如烟雨,在莹净的月白袍上朦胧逸香,清郁明净。
夕颜半卧在榻,盯着那青花半晌,这才黑着一张脸下床。
“并不是因为大人,是我身体突然不舒服,希望大人不要多想。”
“哦,也是,夕颜小姐先前还是被我抱回来的,我给忘了。”他的话里满是玩味,一双眼却是深不可测。
夕颜在心里翻个白眼,真是败给他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干笑几声,转身唤侍女泡茶,却发现人已经溜了,只好低叹一声,没精打采地将茶杯斟满。
薄荷叶在杯面上打着旋儿,一抹鲜亮的嫩绿色。夕颜坐在月桥对面闷头喝茶,热气腾腾地熏着脸。她沉默着看薄荷叶沉入杯底,悄悄抬眼望向对面,隔着雾气氤氲,两人的目光突然交汇,那双眼看得她心里发虚,于是她复又低下头去,心中却仍是忐忑不安。
啜饮几口,夕颜放下杯子,见他面前的茶纹丝未动。
“月桥大人,我真的不太舒服,请你见谅…啊!”她突然忍不住小声惊呼,这厮,这厮居然微一伸手,直接拿走了她的杯子,放在了唇边。
“大人那是我的杯子……”她急忙伸手去夺,却见他神色自如地飞快抿了一口,微微颔首。
夕颜的手于是僵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了下去。
“大人…你的茶有什么问题么…”
“凉。”月桥头也不抬,幽幽道。
夕颜简直欲哭无泪,明明是同时倒的,这么烂的理由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她无奈地看着他用着自己的茶杯品茶,看着他轻轻吹着浮在水面的茶梗,魅惑的唇接着印在杯沿,突然间她的心跳加速了,脸不由得又烧了起来。
“其实…”月桥放下杯子,起身走向夕颜的床,“我一直都很期待夕颜小姐的献舞,实在太遗憾了。”他边说边拿起那件华裳细细打量。
“抱歉,月桥大人。”
“不用这么生分地称呼我。”月桥低叹一声,“除了上乐,谁还在意这些几百年前的礼数呢,叫我名字便可。”
这样也好,否则总觉得低他一等似的。
“既然看淡那些规矩,那我也没有必要非得献舞了,我不愿意,你也没法逼我跳。”
月桥笑着看她。“是,的确不能,所以我没有逼你,我是在请你。”
“请?”他哪有一点“请”的意思。
那幽蓝深邃的眸越发叫人难以捉摸了,凝望着那双眸,她的心神就会乱掉,而且“朋友”这个词突然触发到了她心底柔软的地方,虽然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些莫名其妙。
她沉吟片刻,有了好主意。
“看过我跳舞的人屈指可数,我可以献舞,你要用什么作为报酬呢,钱财我可是不稀罕的。”
月桥看着她目光里一刹那闪过的狡黠仍是笑,他用纤长的手指蹭蹭下巴,不紧不慢地答:“人我可以帮你找,能不能找到我就不知道了。”
“什,什么人。”
“你那个妹妹。”他挑一挑眉,撑坐在她床上。
“……成交,你可以走了,一会他们就会来请你赴宴了。”看来舞子已经把自己的事差不多都告诉了他,何必如此深究呢。
“那就等他们请,我再走。”月桥向后一仰枕上她的枕头,闲逸地闭起了眼。
“喂,你这个人,能不能不睡在我床上,你真的是个内阁大臣吗?”夕颜铁着一张脸去拉他的袖子,可惜那人纹丝不动。
“说了不理规矩,夕颜小姐就越发无礼了,真是过分啊。”
谁无礼谁过分?夕颜气结,甩开他就往外走。
“对了,我给你的屏风上了色。”那人忽然在后面淡淡道。
“我知道。”夕颜僵着脖子不回头,是啊,喝茶的时候一甩眼才瞧见的,如火如荼的一片彼岸,焰气似乎扑面而来,花好像要灼伤屏风,将其化为灰烬,一霎时有置身火海的错觉。这种惊心动魄的美她画不出来,她觉得太烫。
“谢了。”
他仍闭着目养神,只有嘴角轻轻上扬。
——
这一夜夏风清爽得很,夜空澄澈,星与月互放光辉,委实舒畅。
在庭院中醒了醒脑子,夕颜冷静了许多。她慢条斯理地踱了一会步,又托着下巴细细思索了一会,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游移到殿后。八音迭奏、繁弦急管,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更有美姬歌莺舞燕,妙态绝伦。月桥与舞子两人逍遥坐着,不时侧首耳语几句,继而微微一笑。衣袖上的青花纹流光溢彩,衬得那人缥缈如仙人一般。
纨绔子弟而已,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阁臣的。夕颜尽量不看他的脸,安慰自己道,然后她看见舞子放下茶盏对着月桥微笑,那笑仿佛很妩媚,夕颜便又在心中不屑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欲走。
突然间舞子凑近月桥,在他耳边喃喃说了些什么,两人之间暧昧至极。夕颜有些鄙视,心道舞子你都这么老了这样不好吧,你们俩大庭广众的合适吗?她皱着眉不自觉地用手指掐着袖子,掐着掐着却突然停了。
不是这样的。月桥的脸色在一瞬间有些煞白,风平浪静的瞳仁也完全散去了笑意。他微微偏过头看着舞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戚和悔恨的神色。
一定是我眼花了。夕颜转眼去看舞子,顿时后背一阵发冷。
舞子的瞳焰是熊熊燃烧着的,面无表情的脸,冰冷如寒刃。
杀气,那女人的眼中竟散着杀气。
她回到房间,磨磨蹭蹭地换衣服。这是什么情况,舞子对月桥有杀心?虽然那个男人死了也没什么,可他毕竟是宫里派来的大臣,那个女人…应该不会明目张胆地痛下杀手吧,寒樱厅溅了血可就不好了。她想了想,将那柄刀揣在身上,万一真是鸿门宴,她兴许还可以安抚一下局面什么的。
她摸着下巴缓缓走向正殿,一路都在想这两人什么仇什么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