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白色的鲛绡舞衣素净柔和,却有些轻薄。殿阶下凉气袭袭,夕颜手执蔑丝扇,款款入殿,她将表情尽数收在扇后,微微一拂长袖,等灯光入暗。
这舞有一个很应景的名字,叫寒樱吹雪。
昏黄的灯光下,和衣泛着金色的光晕,暗影层层叠叠匿在褶纹里。她隔着扇悄悄探向前方,见对坐的男子白衣胜雪,手执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扶手上。
那双眸幽蓝的波光粼粼,如海般渺远。
灯光逐渐亮了起来,她妩媚低笑,掩面挥袖。
那身姿尽态极妍,画了桃花妆容的面庞妖冶而不失清艳,一颦一笑间令人销魂荡魄,眼波流转时叫人沉醉迷离。曼步轻盈如鸿雁,纤腰袅袅若杨柳,雪色云袖凌空舞,惊叹之时她蓦然回首,长发飘逸如练,竟仿佛有万树寒樱席风而来,那般出尘脱俗,可谓仙人之姿。
唐诗人李群玉有诗曰:“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裙欲溯空。”
他目光如烟,追随她而去。茶盏凉透,无人顾。
舞子眼中烛火摇曳,她微微侧首看了看那人的神情,又冷冷地转回目光,续落在她视为女儿的舞姬身上。
夕颜提着一颗心旋转、拈花,台下那两人的神情她都看在眼里。舞子眸里的杀气不减分毫,月桥的眼神却一丝也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她不禁红了脸,悄然调开目光,却撞见案下,舞子手执银钗,以袖遮掩。
她把钗子握在手中做什么……难不成,这女人真疯了,当众谋杀官员以了私怨?舞子的能力她是见识过的,绝非一般人能与之匹敌,这血腥场面她可见不得,但倘若她以目通信,那女人势必察觉,那一定会死得很惨,何况那浪少目不转睛,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真是痴死了。踌躇焦急之时,她险些跳错步子,极力表现得沉稳些,却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众人一片惊叹声中,一个紫色的影子靠在墙角,手中一上一下地抛着一个香袋,是九娥。青音那丫头要看月桥,扔下自己挤到前面去了,她对那人毫不关心,只借此机会观摩一下夕颜的舞步。看着看着,她眉头一拧,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嗯?她慌什么呢……”
一曲终于终了,所幸舞子并未妄动,夕颜在心里舒了口气,暗觉掌心也沁出了冷汗。她在掌声中分花拂柳地下了台,对那两人虚虚施个礼。
舞子从容地将手中的钗子戴于发上,对着她似笑非笑。夕颜见她眼中杀气似已散尽,这才放下心来,又见月桥轻摇折扇,面带微笑,双唇微启:
“好美。”
夕颜抽了抽嘴角,四处打量了一下,径直在舞子身旁坐下来歇息。
笙箫阵阵,众女开始翩翩起舞。
夕颜随手端起茶盏,刚放到嘴边,那人用自己茶杯饮茶的姿态忽然现在脑海中,不觉间脸上又泛起红晕。
一夜歌舞,直至三人困乏。
众人说说笑笑作鸟兽散。虫声啁啾,清风通透,树影疏朗,可谓良辰美景,令人心醉神迷。
夕颜有些倦乏地闭上眼,对着夜空长长舒一口气。她不想睡,她心里太乱了。十年来,她像木头一样活着,没有执念,没有方向,除了石乐的事什么都不关心,然而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一个人的脸。
今夜她心慌得不像话,不是担心出了事牵扯到自己,而是因为,不希望。
不希望他死。
为什么,他是谁,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集,一片空白,为什么要在意他呢。她可以很确定舞子的杀意,然而随她去又怎样,那女人难得有如此惊人之举。
忽有箫声悠然而起,如晚风拂面,哀婉动听。
夕颜的思绪似乎刹那间舒然了许多,她嗅到那熟悉的冷香,缓缓睁开眼。
月桥正懒懒地倚在廊柱上吹奏琴箫,月的冷辉映着他的脸,夜风拂着他的衣袍。
清绝。
夕颜站定不动,听他将一首曲子吹完。
那人从容地走上前来,定定地望着她的眼。
“夕颜,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明知他要吟词造气氛,她偏想扫他的兴,虚虚施个礼道:
“咿,月桥大人今夜不是只饮了茶,何来‘酒醒’呢?”
“无需施礼于我。”月桥边说边向前凑近她,脸上只是微笑。
夕颜连连后退,不想他忽然伸出手去,在她腰间一抹,无限暧昧。
“啊…”她猝不及防,叫出声来,脸瞬时红得桃子一般。
“你干什…”她刚要斥责,忽然眼前亮光一闪。
“劳烦你为我担心了,我很高兴。”月桥手执那柄金鞘短刀,神色很温柔。
“你真是…我带短刀防身用的,谁管你,拿来!”夕颜嗔道,心里却讶异他何时察觉的,不仅如此,自恋程度也可见一般啊。
她劈手想去抢,结果发现那人比自己高好多……
“还我…”
“给我瞧见了,便是我的东西了。”
“你…无耻…还我!”
“哦,好吧,那就还你。”
夕颜哭笑不得,一把抢过刀,狠狠瞪过去。
月桥却微笑看着她,缓缓道:“反正连你也是我的。”
夕颜扭头便走。算她吃饱了撑的操心他的事,看他这么闲逸的样子,自己慌慌张张完全是多余的,还落他笑柄,真是……这么恶劣的品性,白糟蹋了一张脸…
“等一等呐。”月桥轻松地追上来,扯一扯她的袖子。
“干嘛啊。”
“刚才便想说了,这是鲛绡吧,夜寒露重,不冷吗。”
夕颜黑着一张脸背对着他。“不。”
“你不冷,我却有些热。”
一件白袍带着温度,覆于身上,她整个人都僵化了。
“宴会着正装果然不自在,劳驾帮我带回去吧。”
“我…”
“这庭中寒气太重,逛够了就回去,小心着凉。”说罢扬长而去。
夕颜对着夜色中那人潇洒的背影,十分幽怨地叹了一口气。
次日。
初夏的花荧,风和日丽的早晨还真多。夕颜一大早为了避开某人跑去道场习剑,被舞子和颜悦色地“赶”了出来,此刻正兴致缺缺地呆在庭院看花。昨夜她捏着月桥黄昏时留在床上的一根银色发丝遐思,满脑子萦绕着箫声,根本睡不着。也罢,这样她就不会做噩梦了,免得心悸难熬。
果然还是觉得在哪里见过。算了,想不起来也无所谓,没什么必要吧。
话说回来,衣服忘了还给他……
“红笺,你过来…”夕颜冲远处廊下的一名琴女挥挥手。
“颜儿,起这么早呢。”红笺莞尔一笑,拂拂衣裙起身走来。“我还以为只我一人无聊到在此赏花,你怎么不去练习了?”
“舞子吃错药了,非要我四处溜达。对了,你起这么早,可看见侍奉月桥大人的人有所行动?”
“咦?月桥大人…似乎并没有差人侍奉他呢…”
夕颜脸黑了一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开玩笑,他自己不也带了一行人来吗,带来摆着好看的不成。”
红笺摆摆手,笑道:“不过五六个人而已,除了驱车的,剩下的都是来帮忙办花祭的。你也知道,现如今不同古时,爱坦王朝几乎全是自食其力呢。”
“哦……”夕颜颇为失望地抹一抹“纨绔子弟”这个印象标签,不再言语。
“怎么,你也对他有兴趣?”
“没,不上心。”她悠悠荡了荡双腿,然后站起身,拂拂裙摆。“有东西忘了还给他,不知起来了没有。”
“方才我见他在石桌哪里喝果茶,对着一池溪水,倒是很风雅。”
“唔。还是差人给他送去吧…”夕颜背对着红笺摆摆手,踱步离开了。
片刻……
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过来这边看俗人……
她抱着一根廊柱,沉着脸盯着那边闭目冥思的某人,心中十分不悦。
一身简单的天青色单衣,束身的设计显得修长高颀,那雪色的长发尾梢,束着一条竹叶青的缎带,随风轻舞。
妖精…夕颜在心中暗自骂道,却无法移开视线。
“鬼鬼祟祟看够了没,被你这么盯着,棋都不能好好下。”那人轻飘飘地埋怨道,却是笑意满满的语气。
夕颜忿忿地走出来,挪近那石桌,见上面摆了半盘棋局。
“你一个人下?这么无聊……”细细端详,那棋局实在精妙。
月桥笑道:“那你来陪我。”
反正闲来无事,她干脆利落地坐到对面,抚着下巴开始对那半盘棋。
风和日暄,庭院里莺吟燕舞,花香沁脾。月桥搁下茶盏,专心致志地端详眼前人。淡淡的漠不关心的眸,长睫毛忽上忽下,樱唇微微翘起,引人遐思。
如此从容而又隐隐流出几分倔强的神情,足以触动心底最温柔的角落。他凝视着她耳边风拂起的碎发,忍不住想抬手轻轻撩去,又觉得似乎太亲密了些,只怕她会不自在。
永远都这样就好了。
永远都这样,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谁也别想将我们分开,谁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解开了,也不是很棘手嘛。”夕颜一挑眉,落下那子,故作轻松地端起茶盏来,心中却想:他真不是人,居然让我对了半个时辰,此人高深莫测,是我大意了。
“哦?”月桥依旧盯着她,看也不看那棋局一眼,浅浅笑道,“明日继续罢,我们正式来几局。”
“可以。”
“还有西洋棋,象棋,鼓琴,作画,对诗,试茶,临帖……”他轻描淡写一气说下去,流畅自如毫不顿塞。
夕颜:“……”
“大…”她顿了一下,把个“人”字咽了下去,“月桥,我们现在是文明社会对吧,何必效仿古人如此风雅呢?你平时在宫中不会做这些吧,不觉得迂腐么?”她刻意加重了“风雅”那个词的语气,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平日在宫中…难得有闲情弹弹钢琴,上乐倒是个不错的好地方,舒心祛乏,不是很好吗。”
“哦……”夕颜撇撇嘴,一脸失望地盘算着这几天该怎么避开他,忽而抬起头,似乎想起了什么。
“钢琴?”
月桥眼中深蓝的波光幽幽流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夕颜——”忽听得有人轻唤自己的名字,夕颜回头,见绯袖怯怯地立在廊下,似是对月桥小心翼翼地施个礼。
月桥点一点头。
“怎么了?”夕颜问她。
“有事,想请你帮忙。”
“好,你去吧,我马上就来。”夕颜回身看着月桥,淡淡道:“我先走了。”
“午后,我在房中等你。”那人轻摇折扇,俊朗侧颜,清姿背影,恍如梦中。
夕颜愕然,一言不发地扭身便走。
我干嘛要去找你,除非我脑子有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