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已过晌午了,未做一梦,而且神清气爽。夕颜安坐在自己榻上,只觉这一觉完整的弥补了多日睡眠不足的缺憾,心情颇有好转。其时室中正燃着先前月桥送来的香,清幽袭人,缭绕不觉。侍女见她醒了,笑意盈盈地端来午饭,说是舞子差人送来的。
“夫人在大殿与月桥大人商议花祭事宜,便不劳烦小姐下去用餐了。”
“他送我回来的?”夕颜下榻到衣架处,伸手握了握长衣的袖子,还是干的,便续问:“我回来的时候,外衣是湿的么。”
“月桥大人将小姐抱回来的,衣服未曾湿过,说来也奇怪,外面下那么大的雨呢。”
抱我回来…还打着伞…那么长的路,也真难为他了,不过话说回来,她竟睡得那样死,没有丝毫察觉。
想来后天就该花祭了,花祭过后,他该走了罢。
这样挺好,嗯。夕颜咬着荷叶卷点点头,月桥走了,她的生活就可以回到正轨了,很好,很好。
然而这该死的失落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哦,大概是没人挑衅的缘故吧。
心事重重地吃完了饭,夕颜步履匆匆地奔进书阁,几番折腾翻出来一堆书来,就着阁中袅袅的檀香开始研究忘川冥界之事。
她兴致盎然,看得很入神,也就渐渐地挥散了那莫名的失落感,然而资料虽颇为丰厚,却没有一本说得详细着重,好容易见着了一卷无名旧卷,尚有几番意味,不料才看到“灼忆未亡,彼岸初绽之时,魂魄方至忘川,此刻如若……”下文竟缺失了,破损得不成样子,于是立时十分失望。
正怅然,忽然听见身后“哐”地一声,回头看见青音提着一大桶水,正费力地挪到这边来,抬头冲她歉然一笑。
夕颜看了看她拎在手中的抹布,愣愣地问:“你这是…来打扫书阁?”
“是,我来擦架子。”青音撩了撩茶绿色的裙摆,满头热汗,一张俏生生的脸白里透红。
“这都傍晚了,你来擦得什么架子啊,这些事什么时候须得你来做了。”夕颜见她似是累得很,忙过去帮一把。
青音神色黯然道:“练舞休息的时候跟旁人谈及月桥大人,被舞子罚了。”
夕颜眉头一皱,不悦道:“她近来脾气古怪得很,你凡事避着月桥些……”她沉吟片刻,忽然眉目间一亮,“你…该不是瞧上…唔…”
青音一把捂住她的嘴,满面羞红地央求道:“别胡说了,只因,只因他长得好看些,我才多留意几眼,我当然知道他是倾慕于你的…”
夕颜一把把她捂得紧紧的手扒拉开来,“倾慕你个鬼啊,你哪只眼瞧见他倾慕我了。”
“我们都看得的,想来舞子也有这意要撮合你们。”
她那一丝好容易沉底的空落忽又刹那间浮上来,倦怠地背过身去:
“怎么,你们都做着嫁入皇族的美梦昏了头了,他们这等人,见异思迁的,你又不是没见过,别散播这些无聊的八卦了,没意思。”
“我看月桥大人不像那种人啊……”青音念念有词还欲再言,被夕颜一个眼神吓得咽了回去。
“好了,快些擦你的架子,我陪你。”
“哦…”青音悻悻地捞起抹布擦上书架,擦着擦着还是忍不住多问几句。
“夕颜,我不怎么去皇城,那里很大吗,是不是挺好玩的。”
夕颜沉着脸道:“岂止如此,花荧跟皇城根本就是两个时空。”
“那马路上汽车和马车一同走不怪么?”
“我想舞子并不觉得。”
“我们这样…会不会太与世隔绝了?”
“远离世俗纷争也挺好的。”
“……月桥大人穿现代装好看吗?”
夕颜忍无可忍,一甩抹布,怒斥道:“没见过!”
青音立即低下头去,默默无言地擦着架子。
其实是好看的。夕颜幽幽地回想起来,那天他穿着帝王蓝色的洋装,是很正式的礼服,金色的排扣和雪色的发都很耀眼,棕色长靴更是显得整个人英姿勃发。她心里觉得,人好看,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加之那人细心体贴,好感想不有都难,不过她又想,她在上乐无聊得久了,许是自己一时兴起也说不定,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没可能的,走了就走了罢……
架子上有一块顽垢,怎么都擦不去,用指甲抠了又抠,还是纹丝不动,心里又乱又惆怅,于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她该回去早早洗洗睡了。
打扫完书阁,两个人随意用过晚饭,道了晚安各自离开。夕颜揣着些许疑问,觉得有一段时间没看见舞子了,想着找她聊聊,于是沿着游廊一路走一路沉思,在心里斟酌着语词。
夜色溶溶,天空无星无月,一片漆黑,并不像雨后该有的天气。夕颜步履缓慢地走,觉得今夜的石阶也分外凉些,风吹着庭院,有些阴森森的。
她无甚表情地盯着风灯投下的自己的影子,斜长而孤寂,风动,烛火动,影子也摇曳,空中似是漫着灼烧的烟气,朦胧而不真切。
细雨不知第几回退身出来添新的茶点,绕过廊角匆匆忙忙地走来。因先前风将灯吹灭了,她没怎么注意悠悠踱步走着的夕颜,斜斜撞了一下,才停了步伐。
夕颜因而得知,舞子和月桥在大殿已聊了数个时辰了。
虽说舞子心中可能犹存杀意,可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夕颜觉得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也就懒于过问。她在习习凉风中微微发着抖,一边摸索一边暗骂上乐怎么这么大,舞子也不添个灯之类,摸索了半天,总算见着有了光亮,定眼一看,却是绕到正殿侧窗了。
咿,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她僵着脸抬脚要走,殿里却隐隐传来说话声。
“当此时际,都是因缘而生,因缘而灭。造化在你,然而她毕竟已在上乐呆了这十多年,我一直视为己出,却是我自己造孽,从来都留不住。”
舞子轻咳几声,语调愈渐低沉:“愿今朝胜往昔。”
殿中焚着舞子素日焚的沉香,丝丝缕缕地从窗缝中逸出来。夕颜估计着舞子说的“她”指的正是自己,便悄悄移近窗子,竖起耳朵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