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月桥在她对面轻轻道:“夫人放心,自当舍命护彼周全。”
夕颜抖了一抖,有种终身大事已被舞子托付出去的错觉,她极力想跳出来对那人笑一笑:“月桥大人实在言重了。”
舞子幽幽叹一口气,缓缓道:“彼岸生死一别,五百多年了。”
夕颜心中莫名颤了一下,对坐那人沉默无言。
那女人继续缓缓说下去:“直至今日,我仍是很惊讶,你竟会做到这种地步,虽然怨恨终不可无,我还是很感激。”
“赎罪罢了。”月桥淡淡道,四下里一片沉寂。
“…陛下恐是时日无多,过些日子,还要劳烦你多加打点,上乐这边,我会准备周全的。”
“自然。”
“如若违逆…”舞子言语未尽却戛然而止,夕颜靠在窗头正听得不怎么明了,忽然从殿内传来那女人一声肃斥:“谁!”急忙转回身抬脚就跑,隐隐觉得有人似乎跟了上来,也顾不得细瞧,只慌忙匿进花林深处。
她藏了一阵子,见四周似乎风平浪静,便扶住一株花树歇息。不管怎么说,偷听这种事传出去终究是不太好听的,何况她十八年来一直守规守距。
夕颜抚着胸口,觉得心悸,就地在一块光洁的石头上坐下,看了看四周。方才慌张之际,她就这样跑到道场来了,正定神,忽然发觉不远处仿佛有一个影子。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晃来晃去的影子,好像是九娥,再想打量一下她究竟在做什么,突然眼中落进一道凛利的寒光。
那是……
她立即腾地从原地跳起来,顺手拔起场边的一把长剑就从侧方绕到了九娥背后,弹指间已抵住了九娥挥起的剑身,整个过程快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只知道,她得赶紧拦住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九娥的身世除了舞子无人知晓,她一向沉默寡言,性格孤僻,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初时她与大家一同练剑,她曾经说过,原来她家中世代习武,而她自己也对剑术有独特的偏爱。不想有一天晚上,九娥突然出现在道场,梦游一般拔出剑刺伤了自己,着实把所有人吓得不轻。自那以后,舞子只许她用木剑,并严格限定她的习剑时间,免得她旧疾发作,神志不清地弄伤自己。
眼下不知她从哪里找来的长剑,看剑光便锋利无比。夕颜刚刚抵住那剑刃,正欲用力将其拨离,余光瞄了一眼,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竟是舞子早已没收的、九娥世家祖传的青离剑,削铁如泥,斩金截玉。
夕颜无比幽怨地看着手中的木剑“啪”一齐截断,干脆利落,毫无悬念。
然后她抬眸,瞳里倒映着九娥紫袂凌舞,黑发飘飞的绝美姿态,以及她狰狞的面容和直冲面心而来的剑锋。
说到底她俩剑术一向是不分上下的,此番更是好极,她一开始就选错了武器,真是好极,好极。
她颇为痛恨自己没练个天罡指啥的,说不定还能帅气地断个剑。
一时间各种毁容惨死的念头涌上心来,正悲痛欲绝,剑锋突然出现两根手指,悄无声息地轻轻一夹,极快,极准,极狠,用力都察觉不出,便帅气地断了剑。
夕颜愕然,我居然高手上身这样快就练成了?再仔细一瞅,好像不是自己的手,她自认没有这样好看的手,何况……她僵硬地微微偏一偏头,她可不记得自己的头发何时何地竟白了……
这若有似无飘散的一席冷香。
月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背后,下巴正轻轻抵在她头上,两人间的距离近得只差分毫。
她尚顾不得这些,其时九娥愣了一愣,下一秒反应过来剑断了,立时变了脸色。夕颜见她简直像是走火入魔的架势,心下一急,一蹬脚边的剑靶就要扑过去阻止,忽觉肩上被重重按了一下。
那人精准地挟住剑轻轻一带,左手迅捷地扣在九娥持剑的手腕处,微微一振,趁其吃痛地松开手,他干脆利落地一掌劈了下去,眨眼间人已经晕倒在地了。
夕颜呆呆地注视着夜色中白衣胜雪,光华夺目的男子,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自己,继而伸出修长的手拾起地上的断剑,细细端量。她觉得此种情境,不应该会在她的年岁里出现,索然无味的年岁。
她飞快地回过神来,几步上前将九娥扶起,看上去已是昏得不省人事了,便背对着那人低声道句谢,搀着九娥就要回房。
他一言不发地跟上去,径自一拉,将九娥抱起,轻松自若地朝主楼走去。
夕颜在后面提着剑,反反复复看了看断面,控制不住地碎碎念道:
“多好的剑啊,干甚么下那么大力气给人家捏断了,她不恨你才怪呢。”
“它要伤你,一时没控制好力度。”月桥头也不回,淡淡道。
夕颜暗自抚了抚心口:“你那个指法…倒真是出圣入神,回头也教一教我怎样。”
“你当这是古时江湖,以为我是剑仙么。”
夕颜认真地沉思片刻:“嗯……那不也挺好的么,我还可以叫你一声大侠,这可很难得啊。”
月桥哑然失笑。
“话说回来,你师傅是哪位,这世道居然还不忘传你古代的武功,想来大抵是位高人,啧啧……”
月桥脚步忽的顿了一顿,夕颜险些撞上他的背,狐疑地抬起头来,见他正凝望着左手边的樱树。
这日雨后,满树花朵只残然地剩了不到一半。夕颜揣度着舞子是太爱这棵树,大概担心它怕黑,因而格外偏爱地在此处布了灯盏。银如水的白光里,半树花影重重叠叠,流珠翠碧,冰清玉瑕。
月桥深深望了那玉树琼枝一眼,抬脚继续走。
“殿中的话可是都听清楚了,只听一半未免有些遗憾罢。”
夕颜埋了头,一声不吭跟在后面,她就知道他早晓得自己在偷听,她懒得接话。
月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今夜救了你,还被你听去了心迹,这人情你打算怎么还。”
夕颜凑上前去查看九娥的状况,听他这样说,不免腹诽,转念一想倒也是实情,思索了一会,于是缓缓道:“诚然,月桥大人想让我怎么还呢?”
“我还没想好,先欠着,以后再说。”
“……”以后,还有以后?夕颜忿忿地绞着绉裙的袖子,再不发一言。
安顿好九娥后,夕颜麻利地甩开那人溜去将情况告知舞子,顺便和她随意聊了一聊。言谈中舞子多番若有似无地提及月桥,话不投机,她便借口溜回去睡了,临走还回望了舞子一眼。
舞子着雪青色广袖罗衫,衣摆漫在木板上。她端坐着看向自己,瞳焰中燃着慈母般的期盼。
夕颜脊背发凉,脚底生风,一溜烟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