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距离阑城一座山的龙鳞山,密集的树林之中,有人在逃亡,有人在追杀。
逃亡的人必定是一派,追杀者却可以是多家。
逃亡是因为君子怀璧其罪,追杀是因为那块“壁”很是重要,据他们每个人的主子说,这块“壁”西荆皇室最近也在寻找,谁能将“壁”供上去,谁就可以直接升为一等子爵。
武林之中,无不眼馋。
如今,怀璧的逃亡人正躲在昏暗狭小的一个洞里商讨事件。
洞里最中间坐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他面容有些苍白,眉如远山眼如深海,他有些虚弱,却不因这几分虚弱而消减了他的英气,反而多了几分宁静深邃。
他坐在最中间,外围是他的护卫,七七八八地倒在地上调息内力,大多都受了或大或小的伤势,他们侧着身体仿佛虚弱委顿,但是他们手边就放着刀剑,一旦有敌前来,翻身抓刀就可以御敌。
良久,瘫倒的人其中一个长相机灵的少年挪到他主子身边,道:“主子,小狄在一个刺客身上发现了一点点很好玩的东西。”
少年睁眼看向他,半晌才悠悠道:“什么东西。”
“烟岚珠,很小很小的那种,夹在他的袖子里面的绣纹里。只有一粒。”
只有一粒。
良久,少年道:“我知道了。”
小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我说主子啊,以后你见了二夫人,怎么办呢?”
“这次任务凶险,父亲自然不愿派他那些心肝上的儿子来到。”少年幽幽道,“自然他那些心肝上的儿女们,我亲爱的兄弟姊妹们,底下心有不甘也是很有可能的。但是凡事都要拿出证据,只凭借一颗小小的烟岚珠,就想将我的大哥在父亲面前失去宠爱,是不可能的。”
“宗主他,简直是……”小狄冷冷地笑着,“都是子女。”
少年不动怒,淡淡说道:“这些道理,就应该早早明白。这东西我能安全送回去,那叫运气,也是我的职责,无赏;这东西如果我送不回去,单就回去个人,那是我失职,该罚。所以,懂了吗?”
“主子你要是死在外面了呢?”
“那是平日不知收敛,树敌太多,不知死活。”
无赏,该罚。
辛苦夺来的璧,为此他们险些冻死在那个藏着璧的冰窟里。
天知道冬天还没到,那个洞里居然结冰了,而且从放璧的洞里开始,才有一层一层的冰,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设计的。
但是,此刻,良久,死寂。
小狄吸吸鼻子,坐了回去。
随后,众人各管各的取出干粮和水,开始补充体力。这算是一个吃饭时间,气氛也没有刚才死寂,众人互相各自都说着玩笑般的话,也都知道等会儿出去过后免不了一定又有好几场恶战,现在气氛越是安静压力就越大,还不如开开玩笑。
天下四宗——天门,九阙雪山,圣山万宗,璇玑。
少年坐在中间,吃着有些发霉硬得更石头一样的饼,眉头却都没有皱一下,丝毫没有不适应的样子。
他是璇玑宗主的庶子,贺兰冉。
他一辈,是冉字辈,所以,他相当于没有名字。
如此厌恶,连名字都不愿意取呵。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永远是如此神奇,有身为嫡子的天生尊贵高高在上,也有人身为庶子卑微出身战战兢兢。
他的过往,十九年的甘居人下,忍气吞声,为了为了他那出身卑贱的母亲,为了十三年前那一句被人诟病嗤笑,被人警戒压制的文卦。
忽而心中微微苍凉,但心中却清晰明白,身在这样大世家,原本那些世间最为普通的人间亲情,那些朴质父子,兄友弟恭,全部都是妄想。
但是,他必须好好活下去,不仅为了他的母亲,也为了他自己,以及……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疲惫至极点,却仍然伴他身侧,不离不弃的伙伴。
于是他闭上眼,继续调息。
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突然守在洞外的小肖一声小小惊呼,众人被他惊醒,贺兰冉睁开眼,问道:“何事?”
随后,就听见小肖的声音略带惊讶:“主子,我的馕不见了。”
众人一阵憋笑,有人更是打趣:“说不定被你刚刚吃了。”
“才不是。”小肖反驳,“刚刚才放在那里,周时都看见了。”
这样认真一句,所有人都看向一向沉默寡言是周时,就看见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木讷的眼神之中却满满的警惕。
贺兰冉五感敏锐,他轻轻道:“噤声!”
四周渐渐地安静下来,只余下风卷过残枝枯叶的声音,众人安静得甚至认为出现了真空。就算有人想要开口时,就听见悠远的,绵长的,好似自洞口处,静静飘散着一个空灵清明的声音,四周越来越安静,贺兰冉终于也听清那声音是什么。
是歌声,韶华少女的歌声。
那声音,重复着,一直在唱着同一首歌谣,缓慢而宁静,好似歌声的主人很是喜欢这首歌曲一般。
而贺兰冉在听清第一句歌词时,脸色变了变。
因为他清晰的听见,那清澈犹如白雪般纯净的声音,在唱着这样一首歌曲——
“是谁,杀了知更雀?”
小狄在贺兰冉身边,他突兀地听见这一句,第一个直觉就是想笑,但是他随后发觉,他自己笑不出来。
而那声音,仍在继续,干净纯净的声音,唱着鬼里鬼气的歌谣,突兀而又诡异。
所有人都在仔细听着——
是谁,杀了知更雀?
“是我。”麻雀说,“同我的弓和箭,我杀了知更鸟。”
谁看见他死去?
“是我。”蜂说,“用我的小眼睛,我看见他死去。”
谁取走他的血?
“是我。”鱼说,“用我的鱼鳞,我取走他的血。”
谁来为他掘坟?
“是我。”猫头鹰说,“用我的凿和铲,我将会掘坟。”
谁来为他记史?
“是我。”蝙蝠说,“在黑暗之中,我来为他记史。”
谁来为他唱歌?
“是我。”莺说,“用我优美的嗓子,我来为他歌唱。”
所以,再会了,知更雀。
空中所有的鸟,全都叹息哭泣。
“而在下一回。”鹰说,“麻雀即将受刑。”
——
所有人都在沉默,贺兰冉在思考,山洞背靠悬崖,声音从山洞顶上传来,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在上面唱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正想着,就看见一截轻软的白色的细丝,从山洞上面垂了下来。
众人心想这是什么武器?随后躺在地上的翻身而起,抓住武器开始预备一场苦战。
随后那条白色的细丝,缓缓垂落在周时身畔的……一块馕上面。旋即白丝仿佛有吸力得一般,居然吸着硕大的一块馕缓缓上升。
众人:“……”
贺兰冉:“……”
周时却没法呆,他伸手抓住了那条白丝,向下狠狠一扯,想将这人连同馕一起被他扯下来。
但是就在他抓住白丝的一霎,白丝微微颤了颤,馕顿时倾向一边,却正对着周时的虎口打去,他冷冷一笑,丝毫不在意,但是下一刻,虎口顿时一紧,他觉得身子一轻,接下来便被摔得全身酸痛。
上面那人,仅以内力输入白丝,连一个招式都不算,就败了他。周时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叫出声,他瞪着峡谷的上方,却不敢贸然上去。
而贺兰冉已经走出了山谷,他的直觉只是上面那个唱歌人对他们并无恶意,因为杀手一旦靠近,就会让人感到杀气,但是唱歌人,她给人的感觉是纯净的,毫无杂质,如同山间静静流淌过的清澈的溪泉。
而此刻,山谷上方,垂下一截白得异常干净的带子。
随后,就听见那清澈干净,空明却带着一些恍惚的声音,不快不慢地说道——
“你们都活不了多久了,那这些馕为什么不能给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