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时,万俟无端从上杨宫的沁暖阁中醒来,暖炉里的银碳幽幽的飘着几乎不可见的细烟,本来守夜睡在床踏上的宫女早早被万俟无端打发出去了,她此刻刚醒,脑袋却清醒得紧,穿了衣裳,倒了一杯水喝下去。
她才发出了些声音在屋子里,就有宫女在外敲门,细声细气地问:“殿下醒了吗?”
万俟无端才道了一声“醒了”,门就被轻轻推开来,宫女嬷嬷鱼贯而入,见她已经穿戴好了,不由得一怔,掌事的赵嬷嬷一面服侍着她梳洗,一面道:“殿下,以后粗活就交由奴婢们做就好了,您为千金玉叶,不必做这些事情。”
万俟无端听得莫名其妙,又见宫女要替她编什么复杂的头型,便道:“按我昨日的束起来就好。”
梳头的宫女一怔,看向赵嬷嬷,却听见万俟无端静静说道:“无论你给我编什么发,不和我的意,我都会拆了自己来。”
赵嬷嬷咬牙点了点头,在宫女梳妆的时候,垂目道:“殿下既然在了宫里,但凡一切都要按照宫规来,万没有由着您任性的道理。”
万俟无端失笑,她看着赵嬷嬷道:“不劳烦您费心了?”转而又笑道:“父亲起来了吗?”
赵嬷嬷听她称呼乱七八糟,也无力纠正,只能回答:“陛下和娘娘还未起身。”
“那我去殿里等着。”万俟无端制止了宫女给她上的香粉,自己一人起身便缓步走出,进了昭燕殿,寻了一处便坐下静待。
本来她就是九阙雪山的人,下山只为历练,来见白珣不过是因为宗主的吩咐,她如今人寻到了,按照雪山对于少宗主的惯例,在外游历三年就该回去了,而这三年里面,总不济她都待在宫里?武举完毕她就会离开,她已想好到时候带着阿楚走,不然她若不在阿楚身边,天门那群死道士再伤到阿楚,到时候阿楚可怎么办?
她出神的想着,却听见殿外内监诵道:“青月公主到。”
须臾便见一名锦衣华服少女走近殿中,她一看见万俟无端就高高兴兴地坐到她身边去,抓着扶手笑吟吟:“这是妩如的新姐姐了吧。”
万俟无端看着她,只沉默不答。
她不回答,但白妩如的兴致却极高,抓住了万俟无端的手,亲亲热热地道:“小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万俟无端抽回手,对她笑了笑,若是此刻夸她的是楚泷侬,她想她大约会直接抱上去,搂着楚泷侬的脖子,靠在她肩上,笑意吟吟地说上一句:“阿楚也真好看。”
可惜她不是……
万俟无端惋惜地想着。
过了一刻钟左右,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人,座位便是坐满了,万俟无端只觉得脂粉气忒浓,她想起她家阿楚身上倒是从来没有什么,还有昨晚的皇贵妃顾清芫,身上也清爽得紧。
不久顾清芫便与白珣携手从殿走出,两人一出现,所有嫔妃公主立刻起身跪拜,娇言软语:“给陛下请安,请皇贵妃安。”
万俟无端靠在座椅上,连眼皮都没抬,更不要说是跪拜了。
白珣也不在意,至于顾清芫她根本不在乎,两人叫跪下的人起身了。
又是一番动静,嫔妃见帝妃没说话,大多数人也便沉默,只有姚德妃依仗着资历和国公出身的娘家,才迟疑道:“陛下,凌生公主的规矩可要派嬷嬷过去教,毕竟以后是在宫里面过日子。”
白珣展颜微微一笑:“凌生的规矩不必学,她以后也不住在宫里面。德妃你不必费心,朕自有分寸。”
不住在宫里面,便是住在宫外了……
众人暗自揣测,心道,莫不是这公主还没出嫁,便要给她建公主府允她外住,这成何体统?
白珣和顾清芫并未对此多做解释,倒是白妩如靠近万俟无端,语带羡慕:“姐姐以后可以住在宫里面了,可以在宫外走动,那真好。”她一脸艳羡,又笑眯眯道,“姐姐可以带我出宫玩儿吗?”
万俟无端垂着眼,道:“有空。”
白妩如闻言确是两眼放光,道:“那便是姐姐说好的,不许抵赖。”
嫔妃拜见无非是说些闲话,但众皇子都年长,太子又被白珣几乎快要厌弃,因此也没有多少嫔妃敢多说自家的孩子,也只有尤淑妃对着白珣半是抱怨得提了一句:“陛下,沐儿中秋也没回京过节,那过年总该回家一回了吧。”
对于秦王白沐,在白珣眼里是特别的存在,因此他尤为宽容:“哪有孩子过年不会来的?沐儿也有二十五了,府里也只有几个侍妾,连个管家的都没有。”
这是要有赐婚的想法了,尤淑妃温婉地笑着:“臣妾觉得也是,多大的人了,总不能身边连个可心人都没有。”
白珣笑了笑,道:“那淑妃可有什么人选?”
尤淑妃笑意不变:“臣妾能有什么人选,一切还是陛下和娘娘做主。”
顾清芫突然笑了笑,道:“臣妾看着,觉得左玫这孩子挺好的。”
“左玫?”顾清芫难得说话,白珣自然高兴,“是谁家的孩子?”
“太常寺少卿左海宗幺女。”顾清芫面色不变,缓缓说道,“这孩子挺好的。”
白珣也不多问顾清芫是怎么知道左玫这人的,只道:“下次命妇觐见,你指给朕看。”
尤淑妃脸上的微笑一顿,太常寺少卿这官职只有四品,别说是在帝京之中,就是在阑城里面,这品衔也不高,更何况据说左海宗已经年近六十,不可能再向上升官,但不过她一瞬间就恢复了笑容:“娘娘说得是。”
白妩如突然说道:“父皇,快到过年了,您什么时候把母后放出来呀?四哥回京,一家团圆,但母后不在,又怎么称得上是团圆呢?”
一番话说完,殿中已是死寂,嫔妃们喝茶的喝茶,看帕子的看帕子,没一人出声。
白珣没有将废后舒馥的事情迁怒白妩如的意思,只不过淡淡道:“舒氏已被废,她已经不是你的母后了,此事你休要再替。”
他神色冷了下来,白妩如便已经知道了白珣已经不开心了,撅了撅嘴不在说话,心道以后日子长着,母后又陪在父皇身边那样久,总有机会让父皇放母后出来的机会。
顾清芫见她的样子,哪有不明白她的心思,心中不过一声冷笑,面上淡淡的,却也什么都不说。
时辰也差不多了,顾清芫想着万俟无端今日坐在下面一定是有事情要找她与白珣,而这事情她也猜得出,不外乎楚阑,道:“时辰也差不多了,本宫与陛下还有事情。”
这是在赶人了,第一次给顾清芫请安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顶嘴,顾清芫处理的方式很简单,宫女敢出声的,都扒了裤子,打二十板子撵到浣衣局,嫔妃顶嘴统统打贴身侍女,再发配到暴室去。这种处理简单有效,从此没人敢反驳皇贵妃的话。
于是顾清芫一发话,嫔妃公主纷纷告退。
上杨宫外,穆安妃挽住了白妩如的手臂,轻声细语道:“青月公主何必担心,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陛下皇后向来恩爱,您多劝劝,陛下定会放了皇后娘娘的。”
阴贤妃冷笑一声,转脸道:“安妃你也忒大胆了些,还一口一个皇后娘娘,舒氏被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皇后。何况宫中何人不知,后宫恩爱的,只有陛下和皇贵妃,哪里来的旁人。”
贵淑贤德四妃品阶在嫔妃之上,穆安妃立刻墩身行礼:“贤妃娘娘教训的是。”
蓝文妃站在一边,只是垂首走过。
待走远了,穆安妃咬着一口银牙,愤愤道:“不过是顾清芫的一条狗,谁不知当初陛下拿她当什么?一块挡箭牌而已!现在眼巴巴地倒贴上去,真是招人嫌!”
殿内,万俟无端见所有人走了,才道:“父亲,阿楚何时能放出来?”
白珣知道她心思,楚阑一旦身子养好了,她必定会离开,毕竟雪山的游历规矩摆在那里,不能随意改动。无端生得可爱可怜,何况眉眼又有七分相似他,他自是偏爱这个女儿,正皱眉想着,却听见小黄门报到:“齐王到。”
旋即一身月白常服的白澈走入殿中,见到白澈竟是直直掀袍跪下,道:“请父皇治儿臣不察之罪。”
他身边的侍卫将一卷宗卷文书呈上。
白珣拿起翻看,完毕将文书翻得哗哗作响,拧眉不语。
他眼前素净的衣袍,被阳光一射,反照出浅浅的蓝色,上面秀的松竹,显得青翠俊拔。
一室沉默之中,万俟无端想,应该是有人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