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德十四年,湖广安陆州
城郊之外,一伙黑衣人从城内撤离,与树下灰袍男碰头
“找到了吗?”
“没有!找遍了都没有!”
“跑哪去了这是!”
“回宗门之后我一定要叫长老把他关到水牢里。”
“不用那么生气,”灰袍男把玩手里半块玉佩:“小谷是个好孩子,就是调皮了些。”
黑衣人一脸不满:“要是赶不上剑神上山那天,看我不收拾他。”
灰袍男背过身子,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去吧,三天之内,带他过来。要是找不着……”
他望着树林不远处的坟岗,回头对其他人说:“你们就留在这吧。”
“我再说一遍,目标大概十二岁,额角有道疤,一字眉,虽说只学了些做梁上君子的伎俩,但他好歹也是剑神门的宗门弟子,你们不能伤他性命。他喜好珍品,无宝不落,你们沿着兴王的府邸搜寻,所有的高门大户都别漏了!找到步虚谷之后,立刻带回来!”
“遵命!”
钟山剑神门跟江湖的其他门派不同,他的门下弟子,有江湖游侠、有贩夫走卒,甚至在朝廷当差的都有,不论出身,凡有资质者一律收入门下,这个不足百年的门派多有斩妖除魔,匡扶正道的门人存在,但自诩剑神,以剑称神,实在太过狂妄自大!但就是这么一个目中无人的门派,多年在江湖其他门派的刁难之下,却依旧相安无事……
剑神门掌门之下,还有两名长老,掌门或长老亲自收入门下的入室弟子,称之宗门弟子,而除了宗门弟子之外,剑神门其他人大多互不相识,他们奉掌门为尊,不见掌门,只听从令符的号令,令符由宗门的长老各持半枚,只有在剑神门需要召集所有门人之时,长老才会将两枚完整的令符交托于宗门弟子,宗门弟子接令符后再下钟山传令。
而这次,剑神门出现重大变故,需要召集门人,但二长老的半枚令符,早就被自己的关门弟子步虚谷偷去玩了,更糟糕的是,步虚谷已经离开钟山半年多了。
下山找他的宗门弟子,只能召集三五个亲信的剑神门门人,还好步虚谷在剑神门十几年,只学到一些妙手空空、逃之夭夭的本事,而且他乐衷此道,多次作案,找他的剑神门弟子才能因此由钟山一路追寻到湖广,只盼能在他这次下手的地方安陆州逮住他。
“想抓我,就凭你们?”
步虚谷在茶楼里悠哉喝茶,眼角偷瞄来来往往的几个剑神门弟子,伪装得也太次了,步虚谷心里暗笑,假胡子一看就是剪的头发粘上的,一点胡子的质感都没有,面粉做的鼻子都要化了,也难怪他们,跑来跑去都一天了,内衫都湿透了,鼻子怎么可能不出点汗。
“店家,你也忒小气了,云雾叶子碎不说,还非倒干净了再添水,几泡茶功夫,茶味早都跑没了。”
店家匆匆忙忙赶来,连连致歉。来来往往的几个人也注意到了这里的骚动,抱怨的茶客随手掷下半锭银子,拉低大毡帽,直到帽檐盖住了自己的脸,就立马离店而去。
来往的剑神门弟子察觉有异,追了上去。
“追吧!要能打起来就更好玩了~”
店家在柜台窥探着剑神门的人走远,他左手拨打算盘的算珠,右手执笔记下今天的账目。
等确认剑神门的人都不在附近了,他丢下笔,踢掉直身长衣下掩着的高跷,一下矮了一截,看上去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孩童,而账簿上写的根本不是账目,成片成片的都是涂鸦,算盘的算珠他也是拿来打石子玩的。他见周遭没耳目了,嘴角微微扬起,这一笑额角现出一道疤,眉宇之间透露出一丝稚气,他才是步虚谷本人,真正的店家,正被他五花大绑藏在柜台下,嘴里塞着擦桌子的抹布吚吚呜呜的说不出话来,至于先前的茶客,也只不过是个被他用来混淆追兵的路人。
得抓紧时间办正事了。
步虚谷拿起账簿抖落几下,账簿的封皮夹层之中,掉下一张皮卷,他将皮卷铺在案台上,仔细看着。皮卷上画的是一座宅邸的分布图,虽不复杂,但在这安陆州之中,也称得上是一户大宅。
夜间,步虚谷悄悄来到皮卷上画着的宅邸。
宅邸前编排着不少巡逻的兵士,说不上是什么精兵,但都手持长枪,身披轻甲,这样的人数,要想进府也不容易。
步虚谷观察良久,暗暗在皮卷上记下:
“由朝南大门至北门后巷前前后后有二三十个卫兵,夜间卫兵各在两班交替,分别是在酉时与寅时。交替的时候就是守卫最松的时候,也就是说,我要在酉时趁朝南正门的卫兵交替摸进王府,顺了东西之后还得待五个时辰,等到寅时守卫第二次交班才能溜出来吗?”
他将手里的皮卷正反折叠数次之后,收入怀中。
“铁券!”
半年之前,钟山剑神门
“李老头!你又叫我来做什么?”
步虚谷闯开剑神门的养心室,养心室内躺着一个消瘦的老人,老人身形消瘦,但是手脚修长,站起来就像是一截枯树干套着一件灰长衣,他的样子看似瘦弱,但是双目内敛精光,依旧英气不减。
“你应当叫我掌门!”
“是是是,那掌门你叫我来做什么?”
“小谷,我要死了。”
李不言擦拭着架上的一块铁卷。
步虚谷慌了,连忙大声问他,“什么叫做你要死了,老头你睡懵啦。”
李不言见步虚谷一慌就大叫起来,怕他大吵大叫惹来其他人,连忙一挥手,袖子飞舞,掌风直打向步虚谷门面,步虚谷心知李老头的功夫深厚,他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但掌风已然这么强劲,逼得自己透不过气来,要打在脸上不缺两三枚大牙才怪,李老头刚才睡懵了说自己要死,现在该不会是平日里我顶撞得他太不客气,想跟我同归于尽吧。于是他连忙双手在前护着头面,双脚运力下沉扎马,免得被掌风击倒在地。
奇怪的是,李不言的掌风未靠近步虚谷就逼得他喘不过气,打在他身上却像一团棉花一样没什么感觉,反而是自身在与掌风相触时,步虚谷往前连着跌了好几步,跪倒在养心室里。
寻常的掌风就算内心再深厚的人,打在别人身上也不过将人打退,但李不言这一掌却卸去了步虚谷的气力,引着他向前跌了几步。这样的内力,实在是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步虚谷虽然没有受伤,但是这几下往来交手,吓出一身冷汗,李不言也不理他,反手再挥一掌,带上养心室的门。
步虚谷强作镇定:“李老头,我还以为你想揍我。”
“小谷,你听我说!”
李不言一脸严肃,步虚谷也不敢造次。
“我大限将至,恐怕没多少时日了。”
“要不我去请魅医来,再不行我去针尖峰找。”
李不言摇摇手,取下铁卷来,拿袖子仔细擦拭着。
“生死自有命,何必强求。我叫你来,是有件事要嘱咐你。”
“过几日,你下山去,到湖广一带,找你的大师兄回来。”
“大师兄?”
“他叫楚天遥,是我唯一的弟子。他学成之后,下山历练,数年之前,他书信告知我他身在湖广,正追寻一伙滋扰百姓的倭人。我西归之后,剑神门的掌门人大会,恐怕还需要他回来主持大局。”
“掌门人大会?”
“我正与两位长老商议,下一任掌门人不必从宗门的亲信弟子中选出,凡我剑神门弟子,皆可出任掌门……”
“那怎么行!那……”
李不言只瞪了步虚谷一样,威严的模样就让他说不话来。
“你在想什么,剑神门肯定会大乱的……”
“剑神不必出自剑神门。”
李不言低声呢喃,步虚谷怕自己没有听清:“什么?”
“见到你大师兄之后,将这封书信交给他,”李不言岔开话题,递给步虚谷一封信“让他回来,然后,”
李不言手抚在铁卷之上,意味深长地说:“下山之后,你不要再回钟山来,剑神门中,免不了一场纷争。即是免不了,避得开的人还是避开去吧。”
“纷争?你说的是苏长老吗?苏长老脾气虽然不好,但我师傅是不会跟他争的。”
“始作俑者未必是苏新台,至于你师傅云敛雾,他也未必不争……”
李不言沉吟不语,暗自想着什么。
“喂,李老头。”
步虚谷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你虽有些顽劣,练剑不专心,只爱学些讨巧的本事,入门的粗浅功夫,一学就会,需费时钻研的功夫,你就嫌麻烦看也不看,就算是如此,你的品性尚算良正,现东西二宗长老收入的宗门弟子各怀鬼胎,我信不过,唯你虽是云敛雾的弟子,但一直伴我身侧,我唯有将此事,嘱咐于你!”
“掌门,我……”
李不言重新坐回石床上,闭目养神。
“所幸那日西长老见你孤苦伶仃要收你入门下,我才不至老来身畔无一人可嘱咐半句。”
“去吧,下山去吧……”
李不言又一挥手,掌风推开养心室的门,不过说了一阵话,挥了几掌,他就已经气喘吁吁,步虚谷这么多年从未见他虚弱成这样,他的手按在铁卷上休息,想起几年前,步虚谷还不足十岁的时候,两人说过的话。
“诶,李老头,你这么爱这块铁卷,我再过几年下山给你把剩下那二十五块奉天靖难的铁卷也找回来好不好。”
“这是假的。”
“假的,那真的在哪?”
李不言喃喃道:“我的师傅,也就是你师公,辗转半生,才找回这半块仿制的丹书铁券。”
步虚谷接着问:“我听说有的王爷手里有几块,是真的吗?我去给你偷回来。”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要。”
“为什么?”
“假的才是别人留给我的,真的是别人家的,我又要来干嘛。”
李不言忆罢往事,再抬头时,步虚谷已经离开了。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