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若愚歪着头靠在车窗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舅舅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见她没什么反应,又看了看后视镜,确定没车以后来了个急刹车,车窗一抖,舅舅心想,诶哟我去,颠的狠了。
晏若愚慢慢转过来,盯着舅舅看,眼神有点茫然,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睡着了?”舅舅有点惊讶,“你今天也没爬山啊,怎么累成这样。”
“嗯——”晏若愚小幅度伸了个懒腰,“一个下午暗搓搓观察人家的反应,害得我光背单词了,脑子里有点混。”
“你不还画画了么。”舅舅心说他这外甥画个画就跟说话一样简单,没把这项活动算进去也正常,“画呢?”
“他们墙上呢。”
“你把画贴人墙上?你已经确定了?”
“谁知道呢,先试探着吧。”
“来,您要的二锅头和梅子酿。”小伙扫了她手上的戒指一眼,收回目光,“那边的新生已经开始上课了啊。”
“那边”是指某西北著名高校的本科生校区……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莘莘学子一门心思扎进学习里,校方愣是把本科生安置在县里了——也难怪,这些年某大被地域限制了生源,学校的理化核草等招牌专业也连带着淡出很多人的视线。办校难,除了抓紧学生好像也没别的办法。
晏若愚把二两二锅头放在桌子对面,又喝了口梅子酿。抬头,“您怎么知道我大一?”
小伙指了指她的手腕,“失礼了。肤差是军训造成的,没猜错的话,这位姑娘,本地人吧。”
“怎么说?”
“字正腔圆,基本可以肯定是北方人。肤差明显但未脱皮,应该是习惯西北强紫外线的。”
他顿了顿,“何况,今天周三。”
那边的本科生前几年都不在市区,大一的孩子可能上一年学就进了一次城,又不熟悉路,都是两三个一起来。来了以后还要去看黄河看桥看电影,去美食街,怎么着也得挑个周末——不是本地人只怕还找不到这籍籍无名的小酒馆。
“也是,”晏若愚笑笑,“不过我也不算太本地,家在白银,四舍五入算个兰州人吧。”
白银。
晏若愚顺手转了转戒指,低头开始写单词。
屈非臣面色如常,很“顺便”地向那戒指投过去目光,又很自然地转过来。
看清楚了。
开口银戒,而且那是一个很少见的戒指款型。但他却很熟悉。
五弦琴。
如果将戒指高温软化,再从开口处拉平,那就是一个五弦琴的模型。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之后晏若愚与屈非臣再没有进行任何交谈,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听歌、看书、做题,甚至画了张水彩。从上午十一点一直到晚上六点,也不要什么吃食,也没花时间在玩手机上。期间倒是又添了两次梅子酿,桌对面的那二两二锅头却看都不看。
屈非臣看了看天色。八点多了,这时节天黑的晚,灯都还没亮起来,车水马龙正是热闹时候。心下有些犯嘀咕,他大概能猜到这女孩子为什么而来,但是这一天什么都不说不问的,仿佛在考验他的耐性。
罢了。反正她要找的人也不是我。
这样想着,他走过去,正待开口,目光又被那幅画吸引过去。低矮不失古朴的平房鳞次栉比,窗明几净,还能隐约看到屋内那一坛坛佳酿。
晏若愚从思绪中飘回来,那小伙子是知道些什么的,还知道的不少。整整一个下午,他不止一次把目光停留在戒指上愣神。而每次转过目光的时候都会轻轻叹口气。
但他不是晏若愚要找的人。他的眼神里写着对这件事的无可奈何。而且,年龄对得上,对不上的是气质。
故人居是打着“小酒馆”招牌的甜品店,或者说奶茶店。鸡尾酒也提供,菜单上还有正餐可选。商业气息特别强烈。
而这个人,浑身上下透出的都是书卷气,服务态度不卑不亢,哪怕手下调着酒都还是那个“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眼神。即使因为看到那枚戒指而陷入沉思,也没有一丝焦躁不安之色。
那是深入骨髓的修养。成长在古典氛围浓郁的家庭里才能养出来的性子。
而她要找的那个人,应该是性子吊儿郎当聪明灵气还从小就是不让人省心的那种。上学时拈花惹草招蜂引蝶,拿着把吉他满世界招摇,一高兴出去打一架也不是什么大事才是正常情况。
相差太远了。
把故人居改成这样,倒像是她找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晏若愚换了话题,“一会儿你睡哪啊,大晚上的就别开车回去了。”
“我车上也不是不能睡,你别管。”舅舅取出根儿烟噙着,也没点,“你明天还去市里?”
“去啊,反正一天就一节专业课,去先混个眼熟。看看他们什么态度,我爸虽说拿不准人家认不认,毕竟是血脉,至少把血缘关系弄清楚。”
“你这样往市里跑,会不会耽误学业?”俄语还挺难,这丫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让他觉得不踏实。
“单词我假期就背完了。语法是有点麻烦,我刷题吧,跟英语一样,入了门儿就万事大吉了。”
“你看着办,要是不想学就算了呗,混个文凭,”舅舅一脸满不在乎地激她,“反正我们三小姐是有家当的,回来接手你爸的厂子我还落得清闲。”
“老人家,您可长点心吧,您外甥起早贪黑挑灯夜战学了这么多年,就为了上个大学。这好不容易进了大学门儿,您还给净出馊主意,啊?”晏若愚一个劲儿地乐,指了指自己, “您瞅瞅,您瞧瞧,您看看!您外甥一心向学,都瘦成这样儿了,要是在大学里吃喝玩乐荒废青春,那不浪费生命呢嘛!我索性六岁跟着斫琴,有手艺傍身有厂子养活,还上什么学啊,要什么劳什子文凭,花钱买一个省事儿。”说完非常认真地转过头,面对着舅舅翻了个十分专业的白眼。
“是是是,三小姐那是谁,巨佬啊,当代新青年,”舅舅也用一模一样的语气回敬她,“有思想,有追求,有觉悟!才不屑于花钱买文凭这等偷鸡摸狗上不得台面的事,一心向学,你看看这小身板儿,啊?都瘦的皮包骨头了,一看就是被自己亲爹亲舅舅虐待的。对吧。舅舅才不委屈呢。”
前方红灯,舅舅刹车后转过来,非常非常认真的、缓慢的、专业的对着自家外甥也翻了个白眼。
“……”舅舅你这么老不正经真的不好。
当然,要是屈非臣知道他说“稳重”的小姑娘正在目无尊长、没大没小并且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大概也会觉得姑娘你这么小不正经真的不好。
乐了一会儿,舅舅拿出打火机,“申请一下,我老人家抽个烟不打紧吧。”
“叼了一路了,我还以为您能再扛会儿。”晏若愚非常公正,“今晚最后一根,不能通融了。”
“你跟你爸学的这什么文邹邹的说话方式,”舅舅“诶”了一声,又有点头疼,“你从小就孤零零的,你爸怕续娶让你受罪,所以也一直没给你添个弟弟妹妹……这么个节骨眼儿上,他一走,烂摊子都扔给你,结果耽误你出去了。”
某大当然是好学校。可是晏若愚成绩比某大录取线高几十分,学校招牌基本是理科院系,晏若愚一个文科生报不了。文科的优势专业她又不喜欢——留在省内上大学这个选择着实有些亏。
这孩子就是拗。他原本想着,让晏若愚该报什么学校报什么,帮晏桓找人这种事情他来办。奈何三小姐主意正的很,一意孤行非要自己来。当舅舅的还能怎么办?
又叹了口气。
当然是选择原谅她。摊手。眨眼。
“又叹气,我跟您说,就您这叹气频率,一准儿老的快。看看一脑门儿褶子,我一点儿都没唬您。”
“你这时不时冒出的京腔到底怎么来的?这儿可是大西北,你个白银小姑娘说两句本地方言不行么?”
“冒出京腔,说明咱是富贵命。”晏若愚摇头晃脑活像个说书先生,“再说了,白银也没有方言哪。兰州话……”
晏若愚略停顿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笑着说了句,“兰州话啊……涩费涩费。”
这个……明显有点什么的语气。
舅舅抑制住自己想转过去看晏若愚一眼的想法。姑娘大了,不该问的少问。
“你开心就好。”继续摊手眨眼。
舅舅把车停在晏若愚宿舍楼底下,“你明天上完课给我打电话,直接把你送兰州去我再回白银。”
“得嘞,您老人家洗洗早些睡,辛苦了。”朝他摆摆手,晏若愚拎起画箱,“这么操心的舅舅一定是亲的,回头孝敬您。”
“少贫了,到宿舍给我发消息。”
六楼,晏若愚气喘吁吁地爬上去,站阳台看他的车离开。
三个室友回来也没比晏若愚早几分钟。要准备外院的迎新晚会,有个舞蹈,陆零叁寝除了晏若愚全报名了。
晏若愚在瑜伽垫上压着腿想,三小姐才不报呢,最近顾不上。而且说真的,师父要是知道她夹在一群人中间上台做伴舞,可能会把她教训的找不着北然后扬言要将她逐出师门。晏若愚想到这个就想笑,摇摇头,惹不起惹不起,稳妥点好。
这厢屈非臣思虑半晌,最终拨通了一个手机号。
对方接的很快。
“这才一天就紧赶紧地打电话。老实说,是不是想念风流倜傥貌比潘安的小爷我了?”
“我没想你,有人想你了。”
“有人想小爷很不正常么?”屈非厌很认真地想了一想,“当然是很正常的。说吧,谁去店里没找着我抱着你哭诉了。”
“令妹。”
“逗呢吧你,我哪来的妹妹。你可别跟我说,我那亲爹的正牌闺女找上门来的。”
“嗯。”
咣当一声。明显是玻璃碎了一地,大概是水杯。
“没伤着手?”
“没事。非臣你别闹,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
屈非臣似有些好笑,“我何曾如此没轻没重。”
“诶呦喂我的哥,天都塌下来了把你那套甄嬛体的说话方式收起来一会儿成不成?都打发你去看店了你就不能沾点烟火气么小仙子?”
“……”
天塌下来了你还不是照样满世界撩闲。
“喂?”那边没声音,屈非厌心道,非臣又不会因为这个就跟我生气,“或者你不想听我叫你小仙子,想听小仙女?”
听筒传来一声轻笑。
……
“非臣你今天不对劲儿。”
“怎么了?”
“太不对劲儿了。好端端的突然笑,听的我慎得慌。”
“哦,我是笑可惜你大了几岁。”
“屈非臣!小爷比你还小半个月,你居然嫌我老?”
“令妹特别稳重。”
晏若愚把刚完工的画递给屈非臣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有缘”。
柜台正对着门。店家身后那片空白墙上除了挂着几只葫芦也没什么东西。屈非臣把画贴在这里,心想若是篇幅足够大,他也能成这画中的一份子了。
晏若愚的白衬衫上没有半点颜料的痕迹。黑色的学生背包和紧腿裤显得整个人都很清爽,手上却拎着个水彩箱子——也不违和,但总觉得下一秒水彩就会将那白衬衫染的再无一丝一寸干净地方。
与电话那头的这位“小爷”相比,当真是特别稳重了。
能让屈非臣这种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耳濡目染学过不少儒家伦理的人夸一句“稳重”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这是屈非厌的第一反应。
紧接着他就跳了起来。
屈非臣居然夸的还是晏若愚!
“哗啦——”
诶。屈非臣无奈地问,“什么水洒了,不是开水?”
“没事我一会儿收拾。非臣你好好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屈非臣跟他详细描述了那枚戒指。五弦琴款开口银戒,某宝某东都没卖的。只能定制。
令他确定晏若愚身份的是戒指的细节处理。他目力不错,加之一个下午注意力都放在那戒指上,基本可以确定五弦琴戒上有高山流水雏凤的元素——极为精细。
屈非厌当然知道那戒指是什么。
那是他父亲亲手设计的,他手里也有一个。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那个是玉戒,而晏若愚带着的那个是银戒。
同父异母的妹妹真的找上门来了。
但他最郁闷的还是屈非臣夸她稳重。
他屈非厌,哪儿都可以重就是谈不上稳重。
……诶,咋这么心塞。
说来也是巧,屈家一向秉承 “家学从孔”的理念,却唯独不曾要求母亲尊儒重理。大约是外祖父觉得儒家思想对女子太过苛刻,“去其糟泊”之后恐怕也剩不下些什么,便索性随她去了。因而屈家的后辈大多很知礼、很儒雅,母亲则在温柔以外多了分活泼开朗,连带着教育出来的孩子也是调皮跳腾的不行。
原本也不觉得什么,屈非厌小错不断大错不犯,又不是顽劣不堪。可这小丫头一来差距不就出来了?安安静静地在酒馆里坐了一天,看了书写了字喝了酒画了画,什么都不问就走了。
就这坐功,不一般啊。
不对,坐了一天也不是啥本事,现在的高中生谁不是从早上七点坐到晚上十一点,回到家还要继续坐。
重点是,她坐了整整一天,几乎没戳手机。
妈耶,放眼整个中国,低头族盛行如斯,这绝对是本事啊啊啊。
所以他才特别纠结于屈非臣说晏若愚稳重,明明是自己的外祖父家,却和别人家的外孙更合拍。
就算他心里很喜欢这个未曾谋面的妹妹,也止不住心里空落落的。
郁闷了一会儿,发现屈非臣在听筒那头很安静,忙甩了甩头问道,“非臣非臣,我问你,你说她要了二两二锅头,一口没动?”
“没。”
“那她走了也没说要带走?”
“没。”
“哎,桌子就那么点儿,她还铺了那么大张纸画画,都没有把酒碰倒?”
“所以我说她稳重。她画的还是水彩,颜料也没沾上哪里。”
“等等,”屈非厌的声音抖了一下。
“非厌?”
“非……非臣,我爸出事了。二两二锅头,这是个信号,她要告诉我我爸出事了,对,她是,不对,她,我爸让她来的,我爸,也不是,我爸……”
“你冷静一下。你想说什么,先缓缓。我立马去你家,到了说。你先喝点水。”
“非臣,你快来,你来找我,你……”
“好。”
屈非臣是自己拿钥匙开的门。水洒了一地,又满地的玻璃渣,他还真怕屈非厌方寸大乱再摔了扎着手——屈非厌天生血小板少,止血是个麻烦事儿,万一化脓感染,小伤口也会酿成大祸。
“你想到什么了。”
“她酒精过敏。”屈非厌声音还有些抖,“那小丫头大概三岁多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喝了小半瓶啤的,抢救到半夜。”他苦笑了一下,“我小时候都没干过这事儿。”
“酒精过敏干嘛来小酒吧?还不就是来找我的。”屈非厌一拳砸在桌子上,“你说她点了二锅头和梅子酿。我爸知道我这儿的梅子酿就是个饮料,其他的那些什么桃花酿桂花酿她根本就不能碰。二锅头?那是给我爸要的……”
如果没出事,犯不着专门点二两二锅头摆在那。
屈非厌把脸埋在膝盖里。
“我爸肯定出事了……而且她还知道……她知道我的存在……她还来找我……”
……
屈非臣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晏桓从来都没说过要认他这个儿子。现在晏桓的女儿却突然来了,而且留下了一个非常隐晦的暗示。
就算这个暗示不代表晏桓出事,也不会是什么令人惊喜的事情。
但是。
因为晏桓从来没承认过他。
所以屈非厌连打听他情况的理由都没有。
“你这两天别出门了。店里我看着,你妹妹这块儿的事交给我。你把情绪调整好了再说,不要冲动,不要做任何事,还有,一定不能受伤。现在,睡觉。”
洗漱完,屈非臣自己找了被子出来,直接去了屈非厌的卧室。屈非厌自觉地往里挪了挪,面朝墙缩成一团。
屈非臣看他被子裹那么紧,天气又热,还是两个人挤一张床。怕他睡懵了,只好轻手轻脚地下床,打开里面那层窗户,推开外层的铝合金窗,又拉过内侧的纱窗。窗帘在两层窗之间,风一吹就扑在纱窗上,也不会被掀开,还能让风细细密密地吹进来。
屈非厌浅眠。屈非臣去开窗的时候都没敢穿鞋,这会儿蹑手蹑脚刚上了床,里面那人却翻了个身面朝他。
“吵醒了?”
屈非厌也不说话。就朝他凑过来,然后紧紧抱住他。夜深人静的时候,耳边轻微地抽泣声被无限放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到屈非臣以为他哭累了睡着了。
他想帮屈非厌翻个身。
可能是单亲的缘故,屈非厌虽然淘,却一直很缺乏安全感。睡觉要么得抱着人,要么就得靠着墙缩成团。否则大半夜一定会做噩梦,或者鬼压床,第二天没准就要发烧。
小时候挤一张床习惯了,醒来的时候时常是被屈非厌八爪鱼一般缠着。所以屈非臣并不觉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对劲,他把手垫在屈非厌腰侧,想着怎么翻才不至于把人弄醒。
“别动。”
“还醒着呢?”
“哥,”屈非厌声音有点哑,听起来闷闷的,“你要是把对我的耐性全花在媳妇身上,保管吵架都吵不起来。”
他不是被屈非臣吵醒的,当然知道对方是赤脚开的窗。从小到大就没抢过他什么,什么事都让着他。只大了半个月,操着当爹的心。
“我也对你耐性不了几年了。以后就全用在媳妇儿身上,所以你要撒娇要撒泼都别客气。”屈非臣轻声笑,“非厌,虽然你有一个亲妹妹。但我也拿你当亲弟弟。所以呢,就算你妹妹作废了你当哥哥的权力,你还是可以保留叫哥哥的权力。”
“呸,小爷才不会被亲妹妹嫌弃。”
“嗯,勇气可嘉。”
“去你的。”屈非厌情绪调整好就翻了个身面朝墙,留给自家操心的老哥一个冷漠的后背,“你说,她是那边的学生?”
“有问题?”
“我妹妹学习特别好。”
“所以去了某大啊。”
“没,她应该是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我记得她一直想去杭州,去南京,去重庆,想走出去看看。她喜欢青山绿水的风景,还想去烟雨江南磨磨性子。怎么留下来了。”
屈非臣不说话。
“非臣?”
“你从哪知道的这些。”
沉默。
屈非臣一把扳过他,“你什么情况?你爸不认你,你打听她让你爸知道了怎么办?你爸要是一着急觉得你就是要报复你妹妹,你还想不想光明正大地上晏家家谱了?”
沉默。
还是沉默。
屈非臣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是智商扔黄河里了还是怎么着,怎么能直接说出“你爸不认你”这种蠢话。
“我刚才话说重了。你……先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屈非厌转回去。对着墙。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夜风有点凉了。屈非臣又赤着脚去关窗子。
“我爸就一个女儿。我怕她受欺负。学习又好又有气质又多才多艺,肯定有很多人使绊子。”
他听见里面那个人说,“哥,我又自作主张了。对不起。”
屈非臣失眠了大半晚上。
说什么对不起,你又没错。
屈非厌五点就醒了。住一楼,睡眠又轻,天色亮了以后但凡有辆大车过去他就睡不成了。醒来就盯着墙发呆,转个身盯着天花板发呆,再转个身面朝屈非臣发呆,最后趴床上闭着眼睛发呆。好不容易忍到六点多,终于转回来盯着屈非臣的脸,开始撩他的眼睫毛。
屈非臣睡着时间不长,也没睡熟,想揉眼睛发现被不知名物体拦住了。他睁开眼,看见闲得无聊的屈非厌,“好玩?”
“无聊的时候还挺好玩的。你眼睫毛长,能捏住。”
看来心情不错。屈非臣点点头,没再提到昨天的事,“你今天帮老先生干活去,漠廊北十一月要用了。”
“啧啧,非臣,你还嫌弃我是个开小酒馆儿的,风水轮流转,小爷要跟着屈老先生去修身养性充文化人了,你还得去小酒馆儿接受花痴小姑娘们对你这张脸的意淫。嘲笑我,嗯?”
屈非臣任他在自己脸上东摸摸西捏捏,“过段时间开课了你在漠廊北还是稳重些,老先生弹琴的时候要是有人打扰可没好脸色。”
屈非厌撇嘴,“知道了知道了,知道那是你爷爷,家孙子比外孙子亲。”说着麻溜地起来穿衣服,“小爷有那么不堪重负么。”
“……”不堪重负是这么用的么。
屈非臣笑笑,没打算跟他强调他这外孙子的待遇可比家孙子好太多了。
漠廊北是在黄河边儿的一处琴坊。占地面积还挺大,主要用来斫琴,角落里划了两间房,一间是屈老先生的琴房,还有一间是屈老先生教琴的教室。这些年屈老先生日渐年迈,就让一双儿女承了斫琴的衣钵,自己每年挑几个顺眼的孩子代课。
晏若愚挑了件对襟半臂襦裙穿,在一众同学们惊诧的目光中结束了俄精课——汉服小姐姐在某大不是很常见的嘛,国学社汉服队如此有名,不要太惊讶哟。晏若愚在故人居门口下了车,径直去了昨天的位子。那小哥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不等她开口便放了一壶梅子酿在桌上。
“这是一斤,你慢慢喝。”屈非臣虽然不好直接问她究竟有何贵干,却也实在懒得打哑迷,“今天没带画箱?”
“水彩太麻烦了,今天画速写。”晏若愚看着他笑,果然没再像昨天一样要二锅头,手上也没戴戒指——左腕上挂着个玉镯子,大概是搭身上这件襦裙的。
“速写虽然简便,到底与这身衣服不搭。后面有间画室空着,不妨随我去看看。”
……屈家果真是这么说话的吗!像个文人!
晏若愚怀疑晏老爷子说她哥哥调皮是随口绉的——那可是屈家长大的人。
再说了,谁能皮的过晏桓这个山大王!
自己有多皮心里没点儿数么还开个古琴厂子!
简直是皮!
吐槽归吐槽,晏若愚当然跟着屈非臣去画室了。
开玩笑,奔着这间画室她才换了一身汉服,谁不知道屈家的画室里只有画水墨的纸笔!
要是不迅速地和屈家上下进行深入的文化方面的交流,让她那个冒出来的哥哥觉得相见恨晚高山流水如觅知音,她拿什么逼着人家认祖归宗啊——把好感度刷高一点,要不然对她哥来说,“从来都得不到父爱”这个坎真的不容易跨过去。
屈家人就是这样,哪怕开个小酒馆子,也会在里面安排对弈写字作画弹琴的地方。晏若愚苦笑,她找人,目标锁定在了屈家这种饱受古典文化熏陶的家族,对她来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晏若愚在画室里足足停留了两个小时。
屈非臣看到画的时候大力地咬了咬唇,他必须承认他非常想冒出一句脏话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晏若愚这次拿出来的那幅画上,除了流水远山飞鸟羊皮筏子,还有一个他很熟悉的东西。
漠廊北。
虽然这画写意的很,并且没有标明这三个字,他也知道这是漠廊北。
晏若愚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她大概知道调皮老哥今天的坐标了。“您这是什么表情,在屈家的画室里画屈家的琴坊,没毛病啊。”
“……”
“您给题个字儿吧,把漠廊北三个字标上去,我字不好看就没写。”
好吧。屈非臣用软笔题了“漠廊北”三个大字,笔法遒劲力透纸背,看的晏若愚眼睛都直了。啧啧啧,我哥的字儿肯定也好看,等我把他从屈家抢回来!
然而她意图抢回来的非厌大少爷这会儿可是唉声叹气的眉头都拧在一起了。他盯着前面那个少年的手,浑然不觉自己又叹了口气。
“非厌。”
“啊?”屈非厌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发现是外祖父在叫他。
“姥爷,咋啦?我今天这么乖您可得好好夸我,不许批评我啊,会打击我自信心的。”
“嗯,夸你。你今天也太乖了,不正常。看着愁眉苦脸的。是不是昨晚又没睡好?”
“没,昨晚非臣来陪我呢,您孙子多细致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哪能没睡好啊,”屈非厌笑,“我一个朋友最近家里出了点事儿,我想帮帮他,这不是就愁上了嘛。”
“行吧,那你先回小酒馆儿去跟非臣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帮你朋友。我这儿好着呢,你放心去。”
“呀,老太公给本宝宝准了一天假!”屈非厌挤眉弄眼,引的屈老先生蹙眉,“你一天没个正形的,可别给人帮倒忙。”
屈老先生话是这么说,可那眉眼里分明是笑样子,三两下把人赶了。屈非厌得了批准去故人居,当着屈老先生的面是兴高采烈的,实则一出了漠廊北的院子就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他脑海里一遍一遍滑过常望宇那只手——闭口银戒,高山流水雏龙五弦琴。
之前不是说了么,晏若愚手上的是高山流水雏凤纹样的五弦琴开口银戒。这一龙一凤、一闭一开,正好是晏桓设计的对戒。
很显然,常望宇手上那个,和晏若愚手上那个,的的确确是一对儿。
那么,常望宇究竟是谁?
晏若愚知不知道常望宇有五弦琴雏龙戒?
一个比晏若愚大三个月的当红小明星,某度百科资料显示来自成都,不可能是晏若愚的龙凤胎哥哥,那怎么会有这只戒指?
他可不信“这对戒指是常望宇和晏若愚的定情信物”这种鬼话——别的不清楚,晏若愚的交际面他还真清楚!从自个儿妹子上高中开始他就没少安排人盯着,生怕被哪个不长眼的小男孩儿拐跑了,不可能认识这个小明星。
妈的,这常望宇不会也是他爹流落在外的儿子吧!
屈非厌给成都的朋友打电话让查查常望宇的身世,然后郁闷万分的起跑——跑跑跑跑郁闷死小爷了!
这边屈老先生领着常望宇径直往琴房走。“尊师的意思是,娱乐圈是非地,不想你沾惹上什么不干净的,让你在我这儿静静心?”
“是。”
“嗯。你时常过来,我们喝几盅茶也好。”屈老先生想了想,又看着常望宇说,“你是小小年纪便见过大世面的人,在阅历方面自然是比同龄人要好些的。只是阅历这东西,用好了能少走弯路,用不好可就走到歪路上去了。一则容易引的人变的世故,做违心事说违心话,便是最大的害处。再者,若是不屑做个违心人,索性年纪轻轻就把成败得失都看淡了,失了少年人的精气神,那也不是什么好事。”
“师父也是这样说,怕我瞎琢磨才让我来叨扰您的。”
“孩子,我空有一把年纪,没啥可教你的。你只需记着,人最要紧的其实并不是做学问,而是要学会自处。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只要你心不乱,那就什么都不会乱。”屈老先生拍了拍常望宇的肩,“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他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有本事就拿去。这是常望宇的格局,他要是能一直这个心态,别说一个娱乐圈,就是再来十个八个,也脏不着他。
故人居里面有个小小的房间是屈非厌休息的,里面有张床可以躺会儿。屈非厌怕在前门碰上晏若愚——毕竟还不知道人家来的目的嘛,见面也怪尴尬的——就从屋后自带的小院子里进来,打算睡一觉,等妹妹大人走了再去找非臣。结果这刚跑进院子来便撞着了人。
“……”看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屈非臣在他背上拍了拍。
屈非厌可好,往人身上一挂就不动了,嘴里哼哼两声,大约是“累死”之类的话。
屈非臣无奈任他挂着,轻声说,“你妹妹还在前面坐着呢,你别冒失,先去睡会儿。一会儿我叫你去吃饭,郁闷什么再跟我慢慢说。”这么早回来,绝对是爷爷给他放假了,但爷爷又不轻易给人放假。
屈非臣可以肯定,屈非厌心情不好。
而且往人身上挂这个动作,本身就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动作发出者想找个依靠的潜意识。像屈非厌这种没安全感的人,今天不知道又被什么给刺激着了。
“哥~我妹要是不认我怎么办。”
“她离你不过几步之遥,你大可以现在去问。”就算再郁闷,这小子也能手到擒来地撒娇,屈非臣心下叹口气,有什么办法。
“我怂啊,我怎么知道我爸不认我是不是因为儿子太多认不过来。”
“……”屈非臣实在不想说教他,毕竟人还在自己身上挂着呢,太没有说服力了。
“你看你又不说话,这种没大没小的话我以后不说了还不行嘛。”屈非厌怏怏地松开手,眼皮耷拉着,看起来惨兮兮的。
“嗯。”虽然他的保证毫无诚意。
其实屈非厌很想去母亲那儿拿图纸,确认一下常望宇手上的戒指是不是的确配套。毕竟晏桓当年只是设计了,并没有把东西做出来。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俩分手了,母亲就请人琢了个女款的玉戒,不知道是为了留个念想,还是留个信物。再后来,他成年以后,母亲就把戒指给他了。
但是既然晏若愚手上带着一个,就说明晏桓后来也去打了戒指,并且打了一对儿,女款给了晏若愚。
男款……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常望宇手上。
他也一直很好奇,据说是婚期将至母亲突然悔婚的,又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他在软和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想,那丫头昨天坐了那么久,连午饭都没吃。今天……
然而晏若愚今天确实没有坐那么久。眼看着到了晌午,她把画收起来,思忖着找个机会挂到屈老先生的琴房里去。跟屈非臣道个别,转身走了。
屈非臣心下诧异,拿不准她下午还来不来。
晏若愚坐校车回村儿,然后坐在宿舍楼一层等外卖。
“若愚若愚,跟你说个事儿,常望宇来兰州了。”
“今天?”
“对啊,听说是私人行程,非公开的。结果被路人碰上了。有人已经扒出酒店了,你不去看看?”
“蹲酒店,那不成了私生饭了。而且酒店这么容易被扒出来,只怕是个饵。”
晏若愚其实是不追星的,她只是喜欢常望宇的音色而已。空灵、神秘,能轻而易举把人浸泡在悲伤里,也能轻而易举让人从悲伤中离去。
无论有多少人沉迷于那种低沉而磁性或者温润清亮的男声,她还是只对空灵的音色情有独钟。
她大概永远也忘不了八岁时在藏区偶遇的那个总叫她“小鱼儿”男孩子了。他叫阿澈。虽然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其实算算年龄,应该也和她一样上大一了。
他的嗓音和眼神,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实在是干净的让人舒服。阿澈。
而常望宇……声音确实也很干净的。眼睛也是,桃花眼,像汪着水一般深邃。
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时候,白衬衫黑色紧腿裤的样子,身上一件多余的饰物都没有。什么耳钉胸针腕表戒指,通通没有。头发是简单的锅盖头,不算很长,和韩团那种精致妖艳的风格截然不同。抱着吉他,冰蓝背景,笑的时候露出一点点猫纹,像个青梅竹马的纯情邻家弟弟。
看起来青涩到不行。
就是不知道,在娱乐圈见惯了得意失意之后,在荧幕后的样子,是不是还那么干净了。当然,晏若愚还真没什么兴趣了解。
所以,闲的没事干蹲什么酒店呢。
只要他表现出来的够干净,并且一直这样干净下去,身为一个公众人物,他对于社会而言就很有意义了。
而对她晏若愚来说,这个声音能代替阿澈的歌声让她烦躁的内心迅速平静下来,并且这个人又好巧不巧的怎么看都还挺干净,那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