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众人在一楼集合,已经穿戴完毕王越给大家准备的冬衣和鞋袜,活像笨拙的雪山猎户,不,是雪山逮兔子那种,因为并没有正经猎户的弯弓大刀做装备。陈默让大家统一调频,测试了“黑话”依然可以用,就把六个人两两分组,他和丁丁、向轲和冯翅、沈星河和七月,组内互相照应、组间互相支援,既是分散风险避免全军覆没、又要防止单兵作战落地成盒。
王越来得比预期稍晚,竟是一身戎装、腰缚一把长刀,一扫昨夜相见时的衰颓寂寥,面容坚毅、双目有神。
陈默问道:“此行我们要如何去,如何……回?”说道一半,想起王越竟是有去无回,不免磕巴了一下。
王越从怀中摸出了一捆包扎整齐的信函,颜色已泛黄、边角卷曲,想必被人收藏已久并时常翻看。“安史之乱后,大唐由盛急衰,再也无力经营西域。吐蕃趁虚而入、大举入侵,郭生一边率将士奋力抵抗,一边不断书信求援,希望能有王师驰援。”王越轻轻一叹,伸手抚摸那些书信,“玄宗入蜀,驻跸绵州越王宫,竟是再也不愿走。西有吐蕃虎视眈眈、北有安禄山势如破竹,危急之下别无他法,只能想出固步自封、自断去路的法子,和当时另外几位已故越王托付的门客,——越王门客皆为可征召英灵之人,联手封锁了绵州时空,外边人不可寻、内里人不可出。从此绵州就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断了过去未来,不知后事了。”
“郭生,跟我是一样的人。他的信就是去往他所在时空的钥匙,我会发动英灵融合的完全体,带着大家过去。也亏得如今绵州结界摇摇欲坠,我得以进出。但消耗过多,这是我最后一次可以征召英灵,一旦到达郭生那边,我就是个普通老头儿。我会尽快了结心愿,你们带走骸骨回绵州安葬,一样是用我给陈默的木牌做穿行媒介。你们,好自为之,后会无期。”
话毕,王越把那捆书信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怀里,双手一挥、周身顿起波澜,涟漪荡漾开来裹挟众人,身前凭空多了一个可供众人穿过的空洞,洞边有青白之气缭绕,细看竟是书信上游龙飞凤的字字句句拉扯舒展成线不断流转,洞里却是一丝光线不能跑出,比黑暗更黑。“走了!”王越一声大喝,带走了众人。
片刻之后,越王楼恢复往昔,静默不语,却更显寂寥。
***
王越显然是选择了郭生最后一封信里的线索,东望王师苦等不至的西域将士们,已从浩瀚西域疆土退守龟兹一城,大军围城,城内粮草断绝,只剩千余老兵苦苦支撑。最后一战,箭在弦上。
但众人落地的运气并不太好,不知是线索久远有所模糊、还是王越感知英灵的能力渐弱,众人并没有出现在战前为王越和郭生寻得“把酒话桑麻”的叙旧时间,一落地就已是吐蕃号角铮铮、黑旗猎猎,发起最后进攻的混乱场面。陈默和沈星河因为英灵加持的原因,险险跟紧王越,乱军之中一路护住他从已被攻破的城门进入龟兹。但尚是“未激发态”的丁丁、向轲、冯翅被兵马冲散,不知下落。
龟兹,城破。
一路兵荒马乱、箭矢漫天。王越身形不稳、步伐混乱,手握长刀、双眼赤红,遇到吐蕃士兵挥刀便砍,也不顾血溅三尺、哀嚎遍起。
陈默、沈星河和七月只能从血肉模糊早已辨不清敌我的士兵尸体中夺下厚重的冷兵器,一边格挡冲上来的吐蕃兵、一边护住杀红眼的王越艰难前行。
突然,斜前方传出一声怒吼,一杆红缨枪刺穿了战马上的一名士兵首领,并将他挑落。王越听到声音,蓦然转头,确认之后却是浑身僵住,不敢上前。
只见群龙无首不断退散的一队吐蕃兵中,有一人在艰难喘气。一身盔甲早被鲜血染红,肩背手臂皆血肉可见的伤口,左腿膝盖处向外弯成诡异角度,小腿无力地耷拉,全靠右腿固定重心,双手紧握红缨枪,怒目而视、不肯屈服。
步兵迟疑,占领城楼目睹这一切的弓箭手却并未退缩。扬手一射,箭矢破空而来直指手握红缨枪之人!
王越此时才蓦地活过来,在陈默等人反应之前,扑向了箭矢目标之人,以背为盾,护住了他。
这就是郭生了!众人确信无疑。
“哈哈哈,你来了!”如此绝望关头,豁达如郭生,竟然已是“你来了”,三字泯恩仇。
“我来了!接你回家……”王越背后中箭,伤及肺腑,即便说话也是艰难。
陈默一行来之前便答应过王越,不同时空有自己的运转规律,结局不可改,人死不能生。他们与这个时空的人不可发生太多关联,尤其是生杀予夺不可沾手。是以落地后陈默几个人也只是一路格挡、护送王越寻找郭生。
如今王越已然找到年少挚友,但求生同袍、死同衾,陈默等人更是不得插手,陈默随手拈了一个结界将他和沈星河、七月隔离出来,他们可以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但外面的人已经察觉不到三人了。
“你们两个在这里守着,一旦王越和郭生战死,你们尽快把两人尸骨搬进结界,让他们能少点刀剑之苦就少点。”陈默叮嘱两人,之前“黑话”通讯器里传来冯翅惊呼和丁丁的求救,三人怕是也遇到了麻烦,陈默不敢耽搁,旋身就要去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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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河和七月就站在小小封闭结界里,看着郭生和王越做最后厮杀。二人已是只攻击不防守,但有一口气也要把刀枪送出。寡不敌众,其实等待的时间不长,背靠背互为后盾的两人很快失血、力竭,气若游丝。
在吐蕃士兵又一次举起大刀要完成最后一击时,沈星河终于忍不住,长喝一声,隔空抓起二人,瞬息之间将王、郭移入了结界之中。
两人只有半口气在,沈星河和七月皆半跪于地,各自扶起一人止住他们不断下滑的身体,让他们可以半坐半靠。
“我……我很高兴,我没有怨过你,真的……”郭生抬起满是血污的右手,白甲银枪一少年,如今已是两鬓斑驳,他轻轻地拍了拍王越的手臂,“我知道,你也一定不容易……”
王越两眼通红,喘着气念叨,“你非要去,你非要走!你看,还是只有我,最后来带你回家!”话音刚落,郭生的手也随之落下,他轻轻阖目,笑得安然。
王越伸手握住了郭生的手,抬头望天,轻轻地说:“下雪了,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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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记载,困守龟兹四十余载的西域将士,东望王师终未至,等来的是数万吐蕃大军,守城的最后千余老兵,大雪满弓刀,全部壮烈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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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鹅毛大雪中,沈星河和七月眼睁睁看着身前的二人从满身血污顷刻间褪为累累白骨,不剩一丝衣物、残躯。从二人身上腾起的点点荧光,却在大雪中闪现最后的回忆。
杨柳依依,打马而过少年郎。
山前相见,山后又相逢。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赴战场。
知己一诺,死生俱往。
层楼终究误少年。
***
“你们收拾好王、郭骸骨,我马上带你们走,冯轲出事了……”通讯器里蓦然传来陈默焦急的声音。
写这段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回想宋冬野的《郭源潮》,少年意气,或许就如郭生和王越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