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里有着超出同龄人的睿智的光,这样看着他,白清让觉得自己似乎要被她看透。
“那你以为,为师要了这只树魔,是为了什么?”他问。
“救他。”
“那你知道外头的人是修仙界十大门派的掌门人和他们的得意弟子吗?”
“知道。”
“那你知道刚才孟钦与一番话已将为师和当年那起案子扯了牵连么?”
“知道。”
“那你知道如果为师什么内情都审问不出来,修仙界会如何揣测当年案件么?”
“他们会觉得……是师父从中作梗。”
“那你现在还觉得,为师要了这只小树魔,是为了救他吗?”白清让平静地问道,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雾时有些不确定了……
“可是,师父,如果当年的案子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清者自清,天下人怎么说又如何?我们问心无愧不就好了?”她反问道。
外头有簌簌的风扑棱扑棱撞击着紧闭的门楣,白清让静了静,而后看向她,一字一顿地说:“倘若为师问心有愧呢?”
这眼神沉静无比,这样看着她,雾时觉得师父的眼神里风起云涌,有许多她看不明白的复杂神色。
但她大抵是听明白了师父的话中话。
也就是说……当年那起案件,确实和师父有关。
“那师父……你打算怎么处置这只小树魔……”她犹豫着问。
“杀了他。”他冷静地回答,声音平波不惊。
雾时震惊地看向了白清让。
幽闭的房间里,他安静垂着头,棱角分明的侧颜看上去是那么完美无缺,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打出深深的暗影,薄唇抿着,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色。
雾时突然有些看不明白,这样的白清让,是不是她所认识的师父,还是不是天下人奉为神明的风神了。
“为什么?因为它知晓当年内情么?你怕什么师父?怕它供出你来?怕丢了自己的身份和颜面?”情绪一时上头,巨大的震惊和愤怒涌上头顶,她有些口不择言:“那你当年为什么要和魔族勾结?这个后果又凭什么让别人来帮你承担?”
她问他,为什么要和魔族勾结。
白清让低着头,静静听完她这一番话,而后顿了顿,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轻声问:“因为我要保护一个人。”
为了保护这个人,就必须要牺牲别人。
小树魔不死,修仙界会揪着它不放,不盘问出个结果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到时候,它会生不如死。
“为了保护谁就可以这样伤害它吗?”雾时几乎是喊出的这句话,她不明白,师父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清让终于抬了头,回身轻轻看着那还在哭泣的小树魔,眉头揪了揪,道:“你又怎知,它不愿意为那个人而死呢?”
小树魔身形顿了顿,抬起血肉模糊的手,狠狠擦了擦眼泪,好像听懂了他们说的话,看了看白清让,眼神里有着某种她看不懂的坚定情绪,它又转了头去,深深看向了雾时。
墨绿的眸子里蓄着盈盈的泪,小树魔却咬着嘴唇,将眼泪盛着,努力不让它掉下来。
干瘪的小嘴嗫嚅着动了动,它终于含糊不清地说:“愿……意……”
这两声如同孩童般牙牙学语的话,含着哭腔,好像有满腹的委屈,但最终它却都没有说,只是用一种类似于大人的坚定的语气,颤颤地说,愿意。
它看向她的眼神,那么纯净,那么无辜,又那么坚定。
雾时憋了许久的泪就啪嗒掉了一滴下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了白清让面前,紧紧揪着白清让的长袍,问:“师父……真的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吗?”
她知道师父并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若不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他怎么可能说要杀了它。
可她却不甘心。
她并不曾见过这只小树魔,可她却从心底里觉得它并不坏。它看上去那么小,连话都还不会说,它怎么可能会伤害谁,他们又怎么可以伤害它。
白清让瞥过了头去,默了默,最终说:“为师不会让它太痛苦的。”
而后便起了身,拂袖道:“你再与它说会儿话吧,为师过会儿再来。”
他走了。只留下她和它二人,单独在这屋里。
你看,原来师父也确定这只小树魔不会伤害她,不然怎么会放心单独留他们在一起。可即便师父知道它不是坏人,却还是要杀了它。
为什么。
她没有开口,只是低着头,反反复复绞着自己的衣角。
“不……不哭。”小树魔却突然牙牙学语着,戳了戳她的脸颊,让她不要哭了。
雾时便哭得更厉害了。
她害怕死亡,从当年目睹父母身亡的那一刻起,死亡这件事就成了她最大的梦魇。
她甚至并不害怕自己死掉,却无比惧怕看到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经历死亡。
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停止了呼吸和心跳,化作一抔黃土,从此以后就只是残存在记忆里的一些模糊画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渐渐遗忘。最后消失得什么都不剩,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那该……有多可悲啊。
比起被遗忘,她更害怕遗忘。
“秋……水,桂花……桂花糕。”小树魔突然扯了扯嘴角,艰难地扬起一抹灿烂的笑,这样跟她说。
雾时的呼吸一滞,它刚才说什么……
“你是说,姑苏城里秋水街,宋记桂花糕吗?”她问,胸口是反反复复剧烈跳动的心脏。
小树魔用力点了点头,眼睛里流露出简单纯真的笑,干裂的嘴唇轻声道:“好……好吃。”
雾时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她抹了抹眼泪,吸了吸鼻子,伸出手来化了个诀,手上便变出了个桂花糕。
热腾腾的,飘摇着甜腻香气的桂花糕。
她将桂花糕举到了小树魔的面前,颤声道:“你尝尝。”
小树魔眼睛亮了亮,欣喜地咬了一口,嚼了嚼,墨绿的眼眸里升腾起一股雾气,它也抽了抽鼻子,把眼泪鼻涕都憋了回去,而后鼓着嘴巴,努力平静地说:“喜……喜……欢。”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雾时的手不禁有些颤抖了。
也不知是为了他乡逢故人的欣喜,还是为了这背后不敢深究的牵扯。
窗外风声簌簌,她能听到山林飘摇的声音,像黑云将催时,风雨欲来的动荡。
怎么了呢,师父,为何你的心情,也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