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宣十九年,夏。
深夜。
南风国京郊的一座山上,密密麻麻都是树,古木高耸入云,直冲天际。白天的时候,盛光落下,被浓密的枝叶强势拦住,无法落入林底,到了晚上,更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林内的所有都笼罩在墨色中,皎洁的月光被隔绝在外。
这里蛇虫遍布,仿佛一个天然的,坟场!
此处鲜有人烟。
可是。
总有胆大的。
一少女睁着冰寒的眼,动作轻如洁羽,敏捷的绕过枝干,稳稳的落在密林的中央位置。
在她的身前,是一个比她的眼神更冰冷的墓碑。
碑上无字。
很显然,她深夜只身前来,和身前的墓碑一定有关。她久久的凝望着无字碑,长时间没有任何动作,像一块顽石。可那眼里,早有泪光汹涌成灾。
她的眼泪蓄而未落,她的悲伤显而易见。
夜色更深了。
少女并没打算离开,依旧像一块顽石般站着,站的久了,她似乎变成了密林的一部分,又似乎成了黑夜的一部分。黑夜,密林,墓碑,少女,眼泪,怎么想都是奇怪的组合。
忽而。
细碎的声音缓慢而有节奏的从别的地方传来,且离她越来越近。
少女立刻凝神屏息。
有人?
觉察到这声音是人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她立刻飞身而上,停留在头顶的树干上,借此隐匿身形。没过多久,来人已至树下。看着来人,居高临下的少女微微皱了下眉。
来的人,她并不认识。
来人,是个少年。
这少年。
极不凡。
不凡这种东西,看脸是看不出来的,看衣服和配饰大概能看出来些。可少女既没有看他的脸,也没有关注衣饰,而是直直的盯着他腰间的那把剑。
这把剑,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但不是人人都见过。
她知道,也见过。
曰离剑。
离剑,天下第一名剑,不但在剑中排第一,在兵器榜上也是第一。
想到此,少女下意识的低眼看了下自己手中的剑。
也很名贵。
也精致。
也锋利。
但始终只是,天下第二。
少女隐藏的极好,以至于树下的少年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他优雅的止步于墓碑前,长叹数声,“可惜了,皇家贵胄,天家娇女,却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眼里有悲悯,有同情,有怜惜。
像是来悼念的。
事实是。
他来掘坟!
他深夜来掘坟,也没带铁铲什么的,那名震江湖的第一剑,直接被他当成了掘坟工具。他似乎没觉得掘坟这件事在道德上有什么不对,慢条斯理子坟头拔剑出鞘,认真的铲土。
树上的少女见此,冷哼一声,飞身而下,抽剑击敌。
这墓中人,是她的至亲。
所有来掘墓的,都必定是敌人!
对敌人,自然不需要仁慈,她的剑尖直指他的心脏,意在一招夺命。当她杀意一出,少年立刻就觉察到,停下手里的动作,拔剑相向。
她年少,剑气凛冽,他年少,剑风诡谲。
一来一往。
一击一抵。
仿佛玉盘上厮杀的棋子!
同样的年纪,同样的武学精湛,但少年显然技高一筹,他甚至能抽出时间仔细的观察她,问出心底的疑惑,“你是何人?”少女冷冷一笑,不屑回答,再次施展杀招。
少年是个早慧的,把事情来来回回的脑海中捋了一遍,就明白了。
看着少女,“这里埋的,是你什么人?”
少女冷哼不语。
她的剑,宛如铁网,密不透风,他却应付自如。猜的正起兴的少年仔细的看了下她的脸,将她和记忆里墓中人的脸对比了下,得出结论,“你们是姐妹关系。”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砸到她的心上。
她开口,“关你屁事!”
打斗还在继续。
一炷香后。
少年很纠结。
他五岁从师,学剑九年,十一岁的时候曾偷偷下山和那些所谓的武林高手较量过,完胜。十二岁出师下山,不断的蒙面找人比试,次次完胜。眼前这个,他也能赢。
但一定会是赢的最费劲的那个。
比起武林名宿、江湖英侠,她的武学造诣要高出无数。
要是交个朋友。
以后。
江湖寂寞。
也有个伴。
按照眼下这种情况,只要他想掘墓,她就会和他打的不死不休,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等胜负已分的时候,就是一死一伤之时,这样很不划算。想来想去,还是先休战的好。
他立刻收住招式,诚挚的表达自己结交的诚意,“不打了,我待会就走。”
少女见状,也收招。
但依旧全身戒备,看着他,像看着一头狡诈的狐狸。
少年自我介绍,“我叫幽光。”
少女回,“白若。”
说完彼此一愣。
他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惊讶,“你是白若?”白若这个名字,在江湖之外,连一个铜板的分量都没,可在江湖之中,很有分量。江湖传说此人年过半百,雌雄莫辩,喜怒无常,高手榜排第二。
如此想着,他再看了下她手中剑。
人是第二。
剑是第二。
真有趣。
她的语气中一丝惊讶都没,她早看见他手中剑,又领教他的武功,“您老人家天天把江湖弄的鸡飞狗跳,竟然还有时间来半夜当盗墓贼,我可算是长了见识。”
少年挑眉,“能换个好听点的说辞么?”
少女,“能。”
他心底嘀咕,瞧瞧,真不会聊天。
江湖这种是非地,本来就鸡飞狗跳的,关他何事。
半夜来此,他也不想。
只因听说墓中人,身有至尊宝物。
少女已然不假思索的换了一套说法,“您老人家深更半夜、披星戴月、不辞劳苦、长途跋涉的跑来这远郊野山偷东西,真是精神可嘉。”
她这话嘲讽意味,更浓。
少年不爱听。
他瞥她一眼,“我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幽光,一个是幽澈。你可以叫我幽澈。”
少女,“哦。”
这事不难理解。
幽光这个名字属于江湖,除了一些出席武林盛事,基本不用。
幽澈这个名字属于日常,用于隐藏江湖身份。
不出意外的话。
这俩名字,都只是代号罢了。
少女,“我也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白若,一个是白歌,你可以叫我白歌。”
少年,“恩。”
这俩人,其实看起来都不太像会聊天的。
对话很无趣。
他将话题突然收住,喟然一叹,似是在惋惜今晚行动失败,“我走了。”
然后,就真的走了,一步一步的行远,节奏和来时一致。
挥一挥衣袖。
洒脱干脆。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这就走了?她复杂的眸光归于沉寂,开始屈身收拾,将凌乱的坟头弄整齐。她捧一把土,屈身洒在坟前,心里仿佛被挖出一个诺大的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
她喃喃自语,“三姐,对不起。”
“三姐…”
逐渐的,开始哭。
无声有泪。
依旧咬唇,依旧强忍悲痛,心里的自责,将她所有的理智都淹没。是她没用,日夜练剑,空学一身剑术,足可笑傲群雄,却不能救下她的三姐,赶到的时候,三姐已经气绝身亡。
父…父亲若知,该会如何。
是先对她失望透顶。
还是先悲痛昏厥。
他身体不好,一直不好,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她现在在南风国,距离故国琉璃国有千里之遥,若强行将三姐尸体运回,怕早已腐烂,于是只能草草选了这一处,让三姐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