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
左相府内。
左沐兰已经坐不住了,如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的在房间内走,步子慌张,魂不守舍,手里拿着的,是安排婢女买回的清王喜好的资料。
这资料有四成,是她早就知道的。
剩余六成,她一概不知。
至于那四成,全对!
这意味着京城之内,有人比她更了解清王,有人比她更了解她此生所爱。
也意味着随着信息的公开卖,会有更多的女子比她了解清王。
这。。
看着房内的老嬷嬷,她一时间根本拿不定主意,“张妈妈,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她询问的对象,老成持重,入府多年忠心耿耿,对她和清王之间的事情,也早知晓。
对方很快给出了建议,“依老奴看,立刻买下所有资料,就算不是最了解清王的人,也一定不能比其他人知道的少。”
“对对对。”
左沐兰一咬牙,“我亲自去买。”
府内所有主子,除了她爹外,吃穿用度都有限制,她每月的银钱虽比其他人多,但远远不够,为今之计只有变卖首饰。一想起心尖上的男子,她觉得做什么都应义无反顾。
半个时辰后。
左沐兰到了灵通坊。
她来买中等信息。
按规矩必须本人亲自到场,这规则很无理取闹,让一个千金小姐屈尊降贵上门散财,但左沐兰别无她法,只能遵从!
还好。
可以蒙面。
还好。
亮出身份后,可通过特殊路径进入清净后院,和其他求购者基本碰不上面。
院落错杂。
领路是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青年男子。
他在前面走。
她在后面跟。
左沐兰还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前面领路的人,就没了踪迹。
?
她使劲的揉了揉眼,以为是自己眼花。要不然,刚才还在身前的人,怎么可能无端端的消失在青天白日下。她揉了几次眼,一个人都没看到。
人呢。
人呢。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她的意识逐渐的溃散。
眼皮重如千金。
缓缓倒地。
左沐兰意识再次回复正常的时候,身前是领路的男子。她好像是做了一个梦,又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她低眼看了下自己,衣服齐整,袖口处明珠依旧,璀璨夺目。
或许是错觉。
应该是。
接下来过程很顺利,她如愿以偿的买到了信息。
然后极速回府。
这外间是非之地,不能久留。
暗阁内。
黑衣的少年接过属下送上的一叠银票,只放在手上轻轻的掂了下,就清楚的知晓数目,“不用核对了,入账吧。”属下撤身离开,“好的。”
之后。
少年看一眼窗外的虚无,“别藏着了,快现身给本公子瞧瞧。”
他刚一说完。
一白衣的身影在青竹间穿梭,落至他眼前,翩若惊鸿。
来人,是白歌。
是那个干脆果断的少女。
她一点也不掩饰,“我跟踪了你派来监视我的暗卫,就找到这里。”少年噙着狡黠的笑,“从我安排人监视你的那刻起,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反跟踪,找到这里来。”
他一点也不在乎住所泄露,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你来找我做什么?”
“想我了?”
一连问了两个问题,像是存心逗她。
少女,“谈笔生意。”
“哦?”
他拖长了尾调,带着些让人胆战心惊的感觉,仿佛暗夜的枭。她坦然面对,“你发誓永不对外卖一个人的信息,我就不揭穿你的龌龊行径,如何?”
她说的那个人,是她三姐。
也是那座孤坟的主人。
三姐和清王,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他也一定知道。
如今他热衷于卖清王信息。
保不齐会提及三姐。
白歌和幽澈明里暗里也算交锋数次,虽彼此不能完全知道对方底细,但心思总归能猜出一二的。他看着她精致的眉眼,皎然一笑,眼底有万千星辉,“我若不应呢,你,能奈我何?”
她手里握着天下第二的剑。
拔剑出鞘。
剑尖所至,是他的胸膛,年少的意气尽现,“那么,我就让整个南风国都知道,你哄骗诸位深阁千金来你灵通坊,布下大阵,使其神志不清,趁机窃取你想知道的信息。”
这是威胁!
更是事实。
他派人监视清王数年,才能精确的拿到那么多信息,但并非无所不知,为了更好的刺探南风国的情况,他便趁着各位千金来此,催眠了她们,套取想知道的消息。
钱也赚了,消息也拿到了,一箭双雕。
少年静默。
他瞥见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泛着微光,心里微悸,眼前的她站在葱郁的绿意间,眉宇间多了些灵韵,比从前更加玉肌冰骨。真美,可惜是个冰砖,不知冷暖。
他,“就算你说出去,难道就有人信?”
幽澈是个自信的人。
自信不自负。
他盯着她的颜,“首先你完全没有任何证据。其次你现在不过是百合的侍女而已,一个花楼头牌的侍女,说出来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度。”
白歌,“你说的在理。”
少年,“所以?”
白歌,“所以,我不打算亲自说。我可以花钱传播这个信息,三人成虎,就算是谣言,说的久了,也会有人信。”
少年,“就算有人信,又如何。”
谁来找我的麻烦。
那些千金小姐?
那些臣子?
白歌,“你就是料定,那些被你催眠之人的家人,不会找你麻烦,才这么无所顾忌的么?是的,他们明里不敢把你怎么样,暗里呢。一下子多这么多人仇人,你乐意?”
少年,“仇人?他们也配。”
谈判到这里。
算谈崩了。
她的筹码不够威胁到他,他刚好也不在乎,她就要告辞离开。
他紧张之下,一把攥住她的手,“等等。”
抓住她,是不想她走。
想多聊会。
他抓她,几乎是本能,又或者仅是遵了内心深处的想法,抓住之后,却找不到事情可说,只能把刚才的谈判再度搬到台面上,“这交易,我准了。”
白歌少女侧眼,一派冷淡疏离,“还有事?”
同时,抽开她的手,保持一种陌生的距离。
他看着她,“陪我下盘棋。”
少女摇头。
这种附庸风雅的事,她鲜少做,和一只奸诈的狐狸下棋,并不能让她的人生熠熠生辉,无趣的很。他的指尖残留着她的温度,心里微凉,“你总这般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
她笑了。
脸上的讽刺之意,极度明显。
她懒的去数落他的人品,这并没有实际意义。只淡淡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下你的棋,我走我的路,恕不奉陪。他一脸落寞的转身,身影和竹影交错,斑驳成一种复杂的心境。
她坦然前行,无所畏惧,无所留恋。
只一瞬间。
鬼使神差的,回头。
行了数步的她不经意的回眸,正瞧见他的背影,孤寂的好似秋叶,萧条之极。
心一紧。
又折回到他身畔,“走吧。”
棋台设在竹林间,他和她比肩而行,数步便至。相继落坐后,她选白子,他执黑子,一黑一白,拉开了厮杀的序幕。
他凡落子,必经一番思索,寻最佳决策,定完美战略。
她则不然。她不顾输赢,但求随心所欲。
少年下棋的时候,眉间舒展,不见一丝褶皱,虽然思虑过多,但显然以他的才略,能轻松应对,落子很快,在外人看来,几乎到了不假思索的地步。
黑子落定,他盯着她。
白歌能清楚的感受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眸光挟几分探究,染一缕探奇。
她懒于抬头,利落的扫一圈黑白交错的棋子,迅速的找到自己要下的位置,素手将白子一掷,棋子和棋台相碰,发出清越的声音,宛如仙乐。
那声音,美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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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胜负已定。
他赢得完美,整盘局无一丝差错,步步为营。她输的坦然,“我输了。”少年发出微不可见的叹息,似乎在惋惜,又似在指点她,“你若先前不奋力保那一子,未必会输。”
她摊手,“我乐意。”
我乐意。
这是独属于她的任性。
也是洒脱。
少年语塞,到口的话湮灭在唇角。一个聪慧的人,纵有通天手段、无双妙计,又如何能真正赢过一个根本不在乎输赢的人。
她缓缓起身,“告辞。”
他扯唇,“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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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接下来的故事就是她回翠花楼,保护百合,但不是!她站起来的一刹那,头晕乎乎的,感觉脑子像塞了一团棉花,许多事情都想不明白,回忆不清楚,视线开始模糊。
她以长剑支撑着身子,睁一双涣散的眼。
看着他,“你算计我。”
!!
她的眼已经没有曾经的清冷,也看不出疏离,甚至,连愤怒都没有。就这样,昏昏沉沉的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在她倒地之前,他上前小心翼翼的将她拦腰抱起,慢慢的,走到房内。
明知她不会突然意识清醒。
但怕颠着她。
少年的每一步,极稳。
稳到,如果他手里是一杯水,也能保证一滴不洒。
到房间后,轻柔的将他搁于绵软的躺椅上,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整理了她微乱的发。她的发质很好,顺滑之至。仅是指尖停留在她如锦缎的发上,他就感觉心跳略快。
少年默然。
他抽回手,抚在心口上,清晰的感觉到心跳乱了节奏。
这种陌生的感觉像一张网,包裹着他。
他又将手移至她的颜上。
摩挲着眉眼。
她的眉如远山青黛,天然而成,并没有刻意描绘,是温柔静女的那种眉。睫毛很长很长,靠的近了,能看见卷翘,他的手停留在她的眼上,掌心的触感,让他心跳更快,如擂战鼓。
他喃喃出声,“这会不会就是,喜欢的感觉?”
喜欢,紧张。
害怕靠近,又忍不住靠近。
舍不得远离,又怕伤害。
忽的。
她的眼睁开了,长长的睫毛宛如笔刷般划过他的掌心,紧接着,声音随之响起,“不!这是做贼的感觉。”少年悻悻的收回手,眼里的那抹慌乱转瞬即逝,“你醒的真早。”
她想着。
沉默着。
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我会晕倒,是因为那竹林?”
他点头。
是的。
他确实不是好人,却也不至于害她,这暗阁,是他的地盘,一定程度上是安全的,但万一有人潜入呢?为了杜绝一切隐患,他做了不少安排,比如那片竹林。
竹心处都被灌了药,药效可通过空气传播。
让人体力全失。
若是旁人遇见这种情况,一定要问,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提醒我,但白歌不会问。在她的记忆中,他从来都非良善。她关心的是,“解药呢?”
他,“没有。”
没有?
闻言,她微凉的眼定定的看着他,眸光仿佛冰剑般欲戳到他的心底,他的眼深不见底,神情无一丝异样。良久,她放弃拆穿他的谎言。两个人,至此,竟无话可说。
她阖上眸子,不再看他。
空气凝结。
他的声音徐徐响起,伴随着窗外的风,“其实,你只需躺三天,就没事了。”“哦。”她懒懒一应。他看着她又被风吹乱的发丝,不动声色的将窗户关上,怕她受凉。
他在房内站了许久。
想许多事情。
比如他对她。
是喜欢?
还是因为孤独,除了计算就是练剑,想找一个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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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阁外。
喧嚣氤氲成炙热,将夏日的温度又提升了一个层次,京都依旧如火。
满城的话题都是:清王。
选妃分为三步:第一,海选;第二,晋级选,第三,决赛。海选日期:四月十二至四月二十。需要在这九天内,挑出三百名。
一万人的名单中选出三百名,这竞争,简直惨绝人寰。
然而。
最惨烈的是。
穷!
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光鲜亮丽的富人,但无论任何朝代,任何时空,穷人所占的比例一定是居高不下。对穷人来说,若谋生所得都用来养家糊口,不一定会家徒四壁,两袖西北风。
可若用来买清王相关的内幕消息,置办首饰花衣,一定会!
这种大环境下。
穷人囊中羞涩,又不肯退赛,四处奔走借债。
富人购置高端用品,尚可应付。
此时。
京城内最大的三家店,紫钗坊,衣品轩,百香斋,所有东西,全部,价格翻了三倍!
态度很傲娇,爱买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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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阁内,有下属轻轻敲门,得到许可进入后,准备向主子汇报情况,却意外发现房内有人,而且是女的!瞳孔骤张,眼珠子快要蹦出眼眶,惊的直哆嗦,“这,这?”谁啊。
竟然能进主子房间。
还躺在软椅上!
他无法接受,有一个人能有此殊荣,陷入深深的震惊中。
少年眼一横,“有话快说。”
下属,“可。”
少年,“她不是外人。”
下属腿一抖,不是外人,那就是内人了。
他汇报时,比以往紧张多了,“紫钗坊,衣品轩,百香斋按照您的吩咐,价格已上调。来客络绎不绝,赚的比以前多得多。您看,是否要将价格持续到四月二十。之后恢复原价。”
少年敛眉,摆手,“不,以后一直沿用这个价。”
“是。”
下属离开。
被声音吵醒的白歌看了眼少年,那一丝讽刺意味,宛如沸水泡开的春茶,意味无穷,“你又趁火打劫了。”不是询问,没有疑惑,而是明明确确的结论。
少年,“什么叫趁火打劫。”
少年,“我这叫赚钱养家。”
白歌,“你成婚了?”
少年,“没。”
白歌,“连个媳妇都没有,你养的哪门子的家。”说话时,带着一丝鄙夷。
少年,“你是在鄙视我?”
白歌,“恩。”
少年,“你成婚了?”
白歌,“没。”
少年,“你连个对象都没有,有什么资格笑话我。”
白歌,“情况不一样。”
少年,“哪不一样。”
白歌,“你老。”
少年,“!”
她十四岁,他十五岁,明明就差一岁而已,为什么要词穷的用老来形容!
白歌身子发软,无法自行起身,只得像一摊棉花似的躺着,连伸个绵长的懒腰都办不到,一双眼百无聊赖的盯着头顶图案讲究的房梁,不经意的叹息从口中溢出,“好无聊。”
无聊?
少年想了许久,一时间也想不到有什么好消遣的。
“我们猜拳?”
“不要。”
“我给你讲故事?”
“不听。”
他一连提了好几个建议,都被她干脆坚决的一一驳回,少年仅存的那丝稚气,不知怎的,一下子全涌上脑袋,“怎么这么多事,麻烦的很,你什么都别做,就盯着我看好了!”
说完。
整张脸骤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截断她望向房梁的视线。
她被迫,瞧着他的颜。
大大方方的看。
白歌少时就独自奔走,大江南北,天下五国,都去过,见过的人多如牛毛,如幽澈这般的,绝无仅有。望进他的瞳仁深处,她什么都看不到,仿若雾里观花,不见真实。
她唯一能清楚看到的是,他无暇的五官,完美的陈列于颜上。好看的,无可挑剔。
他的眉眼,极好看。
他的智慧,极不凡。
但心。
却深不可测。
少年蓦然间做出这样的行为,自己倒有些不自在,大脑飞速运转着,寻找话题破开窘境,“我前些日子得了一把琴,名在御。你要么,可以高价转让给你。”
高价,转让。
真是奸商。
白歌默默的腹诽,“我用不上。”
少年,“?”
白歌如实回答,“我不会弹琴,迄今为止没有碰过任何一把琴,没有学过任何一种琴技,没有听完任何一曲。别说高价了,就算是不收钱,我也不要。”
少年沉默。
去年他盗的墓,属于琉璃国的三公主。
白歌既然是那人的姐妹。
也算皇家贵胄。
不懂琴?
他不解,“那你懂画么?我这里有…”还没等他说完自己有什么宝物,就被白歌冷静的打断,“我不会。一点都不会。不会鉴赏名家作品,不会自己作画。”
少年,“书法呢。”
白歌,“不会。”
能说会写字么。
但写字和书法,是两回事。
在此之前,少年认为但凡有点家业的,都会接触琴棋书画,不少名门之女,更将其作为证明才识的工具。皇家贵女,自有名师指点,更是胜过旁人无数。
白歌竟然。
一窍不通。
少年,“你会什么?”
白歌想了想,“很多啊,吃饭睡觉看书…”
少年,“你擅长什么?”
白歌,“喝酒、练剑。”
少年,“真是怪胎。”
随即。
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你骗人,你明明擅长下棋。”
白歌,“今天是我第一次下棋。”
少年“!”
第一次竟然技术这般娴熟。
真逆天。
白歌眼里染一缕浅薄且难以捉摸的笑,言语中带着陌生的嗔意,“好闷,我想出去走走,求允准。”少年一惊,准确的说,是受惊过度,白歌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副模样。
他除了受惊吓外,竟然很开心。
伸一双长臂,屈身揽她入怀,轻轻的抱着她向外行去,走的又缓又稳,“准了。”
他们挨的很近。
很近。
他能清楚的看到她浓密的睫毛,瓷白的肌肤,浅红的唇。
她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心跳。
少年心事。
一露无余。
他不知道什么叫做轰轰烈烈,也不知道什么是山无棱天地合不忍别,戏文里唱的爱,他不懂,俗世中代代流传的爱,他不解,现世里演绎的爱,也不晓得。
他就是简单的觉得,一直抱着她,一直走,从日出到日暮,到墨发到迟暮,挺好的。
他一定会累。
但舍不得撒手。
想着想着,不自觉的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