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旧事》 6.微澜

    日子一安稳下来，时间好像就会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次年草长莺飞的时候，经过了一整个冬日的休养生息，心上的伤好像也同着龟裂的土地一道，被慢慢长出的青草湮没，虽然知道它仍在那里，不去触碰便也不再那样疼痛。

    外祖父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书，有的甚至是孤本，就连我在宫里时都未曾听闻过。

    我发现这些宝贝后，贪婪的埋首其中，因着看书时，我总能忘却其他，所以我时常在书斋消磨整天，不论懂与不懂，就这么囫囵的一本本看过去，心中不知不觉的积累了很多疑惑，却不敢去问。

    以前的夫子曾强调过，读书首先要立本，且女子就应以《女戒》为本，行止动静都该有条可依，如若看杂了书，偏斜了心智，就如何也救不回来了。何况我又身为一国公主，行事更要处处谨慎，切不可拂了天家颜面。

    然而即便如此，我在宫里，仍然有时会偷着看些兵法，策论，虽懵懵懂懂，却总觉得那是另一个比起《女戒》、《内训》中所讲的，更为吸引着我的宏大而精彩的世界。

    可是，我却只能躲躲藏藏，别说是请夫子答疑解惑了，就连想想被他发现这些书，我都有些不寒而栗。而在外祖父这里，因着他时常不在府中，所以我竟也尝到了些许自由的滋味，在他的书斋中流连还不够，竟把想看的书都搬来自己阁中，堆放在了几案上，准备闲来无事，细细研读。

    可没想到，这天王昀的突然来访，让我完全慌乱了手脚。

    那天他应是刚散朝，顶着朝服就来了谢府，虽外祖父已向我知会了见我身体渐好，授业之事也已提上了日程，但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仍然让我措手不及。

    他上次送我回阁知晓了我的住处，竟循着记忆，独自缓缓而来。

    见他出现在阁前时，我还以为是我眼花，因为春日渐暖，阳光和煦，我便让清平差人将我的小案搬到了屋前的一树桃花下，本想着就着屋外的暖阳看书，可谁料竟正巧撞见了他。

    我心道不好，慌忙拂袖盖住了翻开一半的书，顺势冲他貌似恭敬地行礼“见过太傅。”

    他未出声，朝服更是称出他不同于往常的威严，我心中打鼓，微低着头，不敢再瞧他。少顷，只见一双深色朝靴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心知不妙，一咬牙抬起头冲他勉强笑道“太傅今日怎么突然来了？是找外祖父么，他应在堇园”

    话音未落，我便语塞了，日光照在他的无波的眼里，他的瞳色好似琥珀，而这双瞳子现在竟然正看着我…的书…。我立在那里，起也不是，坐也不是，气氛尴尬到了极致。

    一只修长的手略过我的广袖，缓缓抽出了我藏在袖下的书，我藏在广袖下的手微的一紧。

    “原来是《吴子》，熙和你这般遮掩又是为何？”淡淡的声音响起，似是我的幻觉，他的声音里竟好像带有丝丝笑意。

    我丧气地站起，半是赌气，半是委屈“以前的夫子并不许我看这些，说是杂书，会看偏了性子，我担心你也同他一样，因而怕你看到…”我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低下了头。

    他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低头翻了翻《吴子》，半晌抬起头微抬手递过书来，随即清晰而有力的声音传来“不必介怀以前你夫子所说的任何话，如今你的太傅是我，我说可以便是可以。”

    我忽地抬眼看他，有些微的不敢置信，他看我犹豫，又将拿书的手往前微递了些，直视着我，再未多言。

    我忙不迭地双手接过他递来的书，忽然有想哭的冲动。等回过神来，他已拖过一张胡床，从我案上又拿取了一本书，坐在我对面闲适地看了起来。

    我看看安然看书的他，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吴子》，终于会过意，在我的书案前捧着书轻轻坐下，看着穿行指尖跳跃的阳光，我不自觉的微笑起来，书中所说的岁月静好，是否就如同这样。慢慢收敛了心神，我专注的沉入书中。

    而随后捧着茶点进来的清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我与王昀对坐在阳光中静静地看着书，有微风轻轻拂过，桃花片片散落。

    此后，每隔一至两日，王昀若得空，定会来谢府为我授业，说是授业，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俩静静地各自看书，如若我有不懂之处，出声询问，他必是先耐心听完，其后循循善诱，悉心为我解惑。

    他对我所看之书从未有所限制，也不苛求我对句读的理解，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为何他当太傅与旁人的方式都不同，他轻笑，却反问我为何要与旁人相同。

    我一时语塞，随即他看向我，轻轻道“熙和，你要知道，书中透露的有远比文字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格局。总有一天你要有自己的格局，而不要拘泥于字句的表象。”

    我看着他，似懂而非懂，但在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父皇为什么选择他作为我的太傅。一直以来我对于父皇而言是独一无二的，而如今我确信，作为太傅的他，于我也是。

    平静的日子似水一般流过，这两日，府中仆从忽然忙碌了起来，我遣清平去问，才知道，原来公子谢煜要回来了。

    之前青州有变，据说是北边的鲜卑一族想趁大邺帝位更迭，政局动荡时趁虚而入，因而率军南下甚至妄图深入青州。

    王昀和崔侍中等人上表陈情，因兖州距青州较近，请求派遣兖州刺史兼右将军谢煜领北府军率先奔袭青州，再命左卫将军管虎领虎符前往彭城调兵，两侧夹击，成合围之势剿灭鲜卑的入侵。

    然而新帝，如今该称旸帝，却久久未有回应。三日之后才下旨，说北府军之责在于镇守江北，仅与谢煜两千轻骑，便让他夜袭青州。

    在不得回应的这三日，王昀和外祖父曾在书斋相商，听侍奉茶水的仆从说，外祖父气愤不已，而太尉则沉沉不发一言，仅吩咐笔墨，修书一封，加急派人赶往兖州送与公子谢煜。

    后来的事对于我们可谓是有惊无险，或因旸帝下诏太迟，又或因鲜卑此次只是试探之下的虚张声势，当谢煜领兵昼夜不息于两日后赶到时，包围青州的鲜卑主力已退去，谢煜等人只与残余的小股军队迎上，击退了残兵，并带回了俘虏。

    只是可怜了青州百姓，听说守城的军士撑到鲜卑大军围城第三日后仍等不来援兵，终于临阵脱逃，鲜卑军队长驱直入，城内伤亡惨重，财产牲畜甚至女人都被掳走，整个青州被残垣断壁和失去亲人的悲恸哭声包围着，哀鸿遍野。这一场浩劫，使青州元气大伤，民间对旸帝的怨怼之声也悄然而起，旸帝浑然不知，仍少理政事，听闻他近日来又新晋了一位美艳的胡昭仪，日日醉卧在她的温柔乡中沉沉不愿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