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昀受伤回府不知不觉已有三日,因着那日自己的鲁莽,我心下不安,除了每日去请安探望他时与他稍话片刻,其余时间都不敢过多的叨扰他,在自己阁中看书。而他亦是深居简出,府中汤药不停,问人却都不知他伤势的具体情况。
按捺了两日,这天在向他请安后,我终于抬头看向他仍显苍白的面容,忍不住开口:“太傅,太医有说您的伤何时能痊愈么?”
心下不知为何有些紧张,我又道:“前些日子,熙和辜负太傅苦心,荒疏了课业,近日不敢再松懈,希望太傅快些好起来,好考察熙和近日所学。”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却是一时未有言语。我心中越发忐忑,心下暗暗纠结着是否要向他请辞时,他终于迟迟开口,却不是对我,而是唤了人来在他的书案旁添置了一张小案。
我看着这一切还未回神,他转向我,平静开口:“我无事,前些时日变故太多,耽搁了你的学业,我身为你的太傅,确有失职之处,平日里你若无要事,可上水榭来看书,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
感到脸上有着微微热意,我垂下头,冲他低声道谢,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的那点小心思,原来在他面前是那样的明显,只是他还是再次怜我雏鸟之心,遂了我的心愿,让我能陪伴在他身边。
而此时的我,怀抱着心愿得偿的窃喜,满心欢喜的在离他不远处坐下,想着不可再叫他失望费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沉入书中,他见我这样认真似也微微欣慰,静静看我片刻,不多时,他移开目光,提笔开始处理公事。
平静的上午被白管家的到来所打破,他匆匆来报,说宫里派了内侍来宣旨,王昀并未有前去的打算,白管家领命带人前去领了旨,随即很快折回带来了消息。
王昀并不避我,容我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白管家向他深深一躬,起身缓缓道:“公子,旸帝已昭告天下,诏书上说,闵王趁他携胡夫人与太尉造访府中时,突然发难,妄图挟持天子诛杀太尉,意图谋反。后见阴谋败露,又不惜火围闵王府,想以此阻碍禁军,困住天子,拖延援兵赶来护驾救援的时间。不想太尉思虑周全早有准备,谢家也带人来助,火势终被扑灭,禁军抓住了想从密道中逃出的闵王,可身怀六甲的胡夫人于此次祸乱中不幸身故。陛下悲痛万分,将以副后之礼将胡夫人下葬,而闵王及阖府数百人皆已压入大理寺等候降罪。”
一直沉沉压在我心头的事终于有了结果,却又有些疑惑,胡夫人死了,而御座上那人知晓真相后还厚葬了身怀闵王血脉的闵王府细作?
思索了一阵后后,我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心中突然泛起一阵寒意。
摆了摆头,我继续仔细地听下去,“诏书上说,公子您平叛负伤,居功甚伟,加封护国公,食邑三千户,赐绢九千匹,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司徒谢岚,护驾有功,加封食邑五百户,其子右将军谢煜同领广陵相。”
白管家说完,上前一步,将圣旨呈放在了王昀的案上,随即在一旁静候,等待王昀的回应。
这诏命一下,我可以想见,经此一事的王谢二家如今在朝中是怎样的炙手可热。
出人意料地,房中陷入了静默,我奇怪的看向王昀,太傅怎么不说话?
只是一眼,我心中一紧,案前的他笔下不停,端坐如斯,眸光沉沉,竟是丝毫喜色也无。
“太傅…”这气氛令我有些不安,他缓缓停下笔,“知道了,你先去吧”。
见白管家离开,我也顾不得许多,心中的疑惑脱口而出:“太傅,怎么了?”
他搁下笔,再看过来时方才的凛冽已不见,却也不答我的疑问,“熙和,这诏命,你怎么看?”
太傅这是在考我?我理了理思路,思索着开口:“如今闵王谋反之罪已是板上钉钉,处刑应该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太尉和外祖父此次护驾有功,王谢二族在朝中应是会一时风头无两吧。”
“恩,还有么?”
我得到了鼓励,愈发兴致勃勃,“还有就是我的失踪应该会让旸帝放松一些警惕,我想,太傅和外祖父的处境应该也会轻松一些。”
王昀轻轻笑了笑,不置可否。
后来我听清平说,王昀推脱了一切殊遇,上书称病修养在府。
不出众人所料,闵王被处决,株连了三族,府中男子十四岁以上者全部处死,十四以下的尽数流放,而女子则通通没为官奴。
王昀在接下来的数月都并未上朝,我日日在他身边,看着他伏案的时候却并未有减少。有时是公文,有时外地发来的信件,还有勾画详尽的地图。但不论如何,日子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看着近日来他喝的药似乎也越来越少,我每日前去,见他的脸色渐好,心下也跟着松快起来。
我往往上午去水榭看书练字,有他在身旁指点,不论做什么我都十分专注安心。而过午我若无事便去寻南烛,我们一起闲话玩耍,仿佛普通闺阁小姐般无忧无虑。
是日,我在临帖,王昀在一旁静静地看,我突然想起南烛与我所说,如今她已跟从了府中医官,学习医理,而医官也对她照拂良多。
想来也是他的意思吧,我不禁弯了眉眼仰头看他:“太傅,南烛那边我去见她了,她很好,医官对她也很好。”
王昀看着我,澄明的眼中有温和笑意,“她可有跟你说她的身世?”
“当然有啊,她说她是丹阳人,父亲是郎中,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这才流落到了建康。”我记得清楚,一口气说完,却见他笑意更深。
“我派人去查过她的身世,其父其实并非是普通郎中,而是曾有东海徐氏之称的名医徐良泽。”
见我瞪大了眼,他又道:“你们既是有缘,她也以赤诚之心待你,我问过她是否愿意继续在府中研习医理,她选择了留下。”
我心中温暖,经历了这么许多,我终于开始理解了他的用心。南烛留下既是我的心愿,亦是他在替我回报那些时日她对我的照拂,更深地,出于我对王昀的了解,惜才的他也希望南烛能学有所成,不使名医一脉传承断绝。
想着想着,我放下书具,朝他微微福身一礼,“熙和替南烛谢过太傅,太傅放心,南烛与我都会努力不让太傅失望的。”
微低着头,感受到轻微的力道触碰手臂将我扶起,我刚想抬眼,就听到温和的声音传至耳畔“我知道。”
心里好像开出了花,无念又娇憨地笑着唤他,我扑进那个熟悉的怀中。
他似是怔愣了一瞬,过了一会,才抬手将我轻轻环住。
我抬头望进他眼中,晨光照亮了他的温柔神色。时间永远停留在这里有多好,我幸福着却又微微叹息着。
多年后的我再回想起这个清晨,不由感慨,年少的人儿总是贪恋着永久,却不知人人都会被命运推动着远走,而每个想抓住的瞬间,都会是毕生都无法回溯的须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