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房中的滴漏滴答着，似是无止无尽，而这夜对我而言也是前所未有的漫长，我迫使自己坐在案前，缠绕着白布的手笨拙地提笔，都道是练字静心，我脑中木然，落笔成字，回过神来，我看着纸上的字半晌未动，一滴墨缓缓由笔端径自坠在字间，悠悠晕开，模糊了一片。
清平原本在一旁为我磨墨，见状轻轻抽去了这张纸，又为我换上了一张新的，已经开了头，又怎能不继续下去，缓慢地，我又落下笔，案旁地面上渐渐地被一张张纸铺满，黑白交错中我所有的心绪只凝于一字——“等”。
在清平为我拿来的第三叠麻纸也被我写的寥寥无几后，门外忽然传来了匆匆脚步声，伴着不同寻常的高声呼喊房门被来人推开，“公主！公主！白管家让我来报，老爷，他回来了！”
我握笔的手一颤，随即不自觉的松开，“姑姑”我看向清平，眼中骤然模糊，来不及考虑更多，疾步就往外走，清平忙跟在我身后。
我的步伐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是跑着穿过了回廊，在冲入前厅的那瞬，只一眼我便认出了立于众人身前那熟悉的挺拔背影，仍旧是白衣胜雪，不染纤尘。
“太傅！”脱口而出的呼唤伴着我的欣喜和泪水在他倏尔转身的一刹都凝结成冰。
“熙和”他冲我缓缓展颜，见我惊骇地止步，又无谓地笑笑，随即朝我走来。
我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稳稳而来，我的目光被他前襟上的刺眼的红所灼伤，他的胸前有大片还未完全凝结的血迹，随着他的行动，那红似乎一分分地变得更加鲜艳。
“太傅”我颤声唤他，直愣愣地向他走去，终于，我与他只有一步之遥，他微低头看着我，神色舒缓而柔和，似是丝毫未被胸前的伤所牵动，我颤抖着握上他的手臂，触目所及都是令我心惊胆战的红。
“太傅太傅医官呢？医官来了没有？”
他任由我握住他，微俯下身看进我的泪眼，柔声开口“没事的，熙和别怕，太医已经在路上了。”
我紧紧握着他，好似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泪水随着我无意识的点头簌簌下落，王昀却轻轻地笑了，我怔怔地看着他。
“傻孩子，难怪都说女孩儿是水做的，这样的爱哭。”
他抬手轻轻抹去我的泪水，又摸了摸我的头，“你看，我把谁给你带回来了。”
我红着眼顺着他的指引看去，那是？我不敢置信地抬起袖子擦了把脸，再抬头，真的是她！
我回头看向王昀，他看着我，眼带笑意，“去吧”。
我看着他终于稍稍破涕为笑，回过身快步朝着那人走了几步，但越走却越没了底气。
她会不会还在生我的气？
踟蹰着走到她身前，我迟疑着，低低开口“南烛”
“阿月，你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生你气了。”
“真的？”我的眼睛亮了起来，紧张地盯着她，还是想要再确认一次。
“当然是真的，我才不会骗你，不过我有个要求，以后阿月你有事要么就不要让我知道，要么就不要再对我说谎，你能答应么？”
“嗯，我答应你！”想都未想，我用力地点头下去。
南烛冲我笑了，我心中如释重负，这场在患难中建立起来的友谊，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的，是王昀跟她说了些什么吧，还好有他在，我满心感激地想回头去寻那个身影，身边的人却都在一瞬间惊呼出声。
“老爷！！”，我仓皇回首看去，却发现那一直在我心中都是稳如青山的身形在那一刹那居然微微地晃动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如常。
他从来不会放任自己在人前流露出疲态，到底是怎样的伤才会令他力虚至此？
我再也不敢想下去，快步跑向他，下意识地轻轻搀住他的臂膀，“太傅，我们快回去吧，熙和陪您等太医来。”
他神色依旧，并未将我推开，却是将被我托住的手臂挪开虚虚揽在我身侧。
“好，我们回去”，他低低开口，带着我一同朝着水榭走去，他的脚步和脉搏都沉稳得一如往常，好似刚才的一瞬都是我们的错觉。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他的起居之所，却丝毫没有心情左顾右盼，进了水榭，他平静地坐下，只留下白管家等几人，就让旁人悉数退下，随后他目光转向我，多了一丝暖意：“熙和，你也去吧，折腾了大半宿也该是累了，我也回来了，你安心歇息去吧。”
我站在一旁，死死盯着那片鲜红，固执的摇头，执意不愿离开。
他看我如此，也并未坚持，后来想起这一幕，我暗暗责怪自己的任性，其实那时的他，怕不是不想坚持，而是已没有余力再与我说话哄我离开了吧。
好在很快太医便来了，他起身和太医去了里间，白管家也跟了进去，过了不多时，白管家出来唤了两名侍女端着温水和干净的锦帕进了里间，我也受过伤，知道此刻太医应该正要他清洗伤口。
我站在帘外，忐忑地等待着，好像过了很久，那两名侍女终于端着水出来了，我虽在心中已有了准备，但当看到那盆中的液体时，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捂住了嘴，我扶住书案的边缘深深喘息，努力压回自己心中的恐惧。
又有一拨侍女进去了，不多时，再端着水离开，我迫使自己直起身，看着她们安静的穿梭与水榭内外。
终于在第三拨侍女离开时，盆中的液体只泛着淡淡的红了，我长长的舒了口气，继续安静而焦急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白管家从里间拿着药方匆匆掀帘而出，见我还在帘外，稍稍冲我点头示意后便唤了人来命其按方去抓药，稍后，白管家又转头回去里间，抬手掀帘的一刹，他突然顿住脚步，转身朝我走近两步，躬身低声道：“如今外界无人知晓公主您的下落，如今您身着的衣物未换，太医应察觉不到，但小心起见，还请您暂且回避一时，公子的伤口已清理包扎，刚服了太医带来的药，大体无事，现已睡下了，公主无须太过担忧。”
我了然点头，白管家的担心不无道理，再看了一眼帘内的烛光，我转身轻轻朝门外走去。
白管家见我依言离开，转身回了里间，却不料我只是离开了水榭主阁的正门，却并未顺着阶梯离开回往我的住处。
我躬身躲在主阁四方的拐角处，通往主阁只有一条阶梯，下首有着人看守，但因着王昀素来不喜过多人服侍，方阁四角却并未设置人手。
我躲在雕栏的阴影中，偷偷观察着门口的动静，心里暗暗向白管家道不是，我不会让太医发现我，但是我也真的想再看看王昀，就一眼也好，确认他好好的我便可以放心了。
等着等着，我的腿越来越酸麻，我咬牙忍耐着，终于在我几乎以为我的腿脚已经失去知觉时，门开了，白管家边询问着太医，边引着他离开。
见他们在谈话间慢慢地走远，我缓缓站起，麻木的腿脚让我花了好大的劲儿才一瘸一拐地挪到门边儿，轻轻地，我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偷偷地溜了进去。
轻手轻脚地穿过外间，我小心地撩开帘子的一角，闪身走了进去，我人小，本来脚步也轻，此时刻意放轻了动作，更是几乎无声。
里间烛火大都已经熄灭，只留下床榻前桌上的一点，素白的幔帐垂在榻前的浅廊上，遮挡了我的视线。
要不要掀开幔帐看看他？我踌躇了一瞬，心一横，来都来了，我就看一眼，看一眼就离开。这样想着，我缓缓靠近了他的床榻。
我轻轻地伸手向帐幔中间的缝隙处，他睡着了对吧？我怕惊着他，极缓慢极缓慢地轻轻拨开了幔帐，那一点烛火就那样透过我所拨开的空隙，轻柔地照亮了榻中景象。
他身着中衣，静静地躺在榻上，这样小的空间里，我才听到了他规律而轻浅的气息。
明知他看不到我，我却仍觉得有些窘迫，踟蹰了一会，才敢朝他看去。
我从未有如此充裕而从容的情境去观察他，王家男子常以容观姿貌闻名，在他身上，也妥帖地体现了这点。
我静静地看着他，如此近的距离，这样的灯下，我才得以发现他眼下的青影深深，目光缓缓滑过他的眉眼落在他的唇上，他的唇色苍白的已近乎于他的肤色，此次持续地失血定是伤到了元气，之前他忙于战事，之后又因我的出走而奔波，直到今夜涉险受伤，终于力竭，我闭了眼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涩，半晌才又看回向他。
一直以来，出现在我身旁的他都是动静自如的，沉稳的，令人安心的，却从未像如今这般的安宁，虚弱，不知为何，平日里的他总能让人想去跟随，去相信，而这样的他，却只让人觉得怜惜想要去照顾。
不知不觉地，我缓缓伸手轻轻地抚上他的侧脸，却在触到他的一刹那惊醒过来骤然缩回手。
看着他依旧平静的睡颜，我抱着自己的手，心下惶然，为何不自觉地便想要触碰他？
再也不敢过多的停留，我有些慌张地放下帐幔，转头轻轻朝外走去，却不知帐幔将合未合的那一瞬，榻上的人缓缓睁眼，静静地看着我仓皇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