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小姐,留步哦。”清脆却带着妩媚气息的婉转川话在清晨的雾气里像是一朵娇羞的桃花。
“啥子事?”谢淮安回头,歪了歪脸蛋。
谢淮安生得好,杏眼柔波,琼鼻小巧,朱唇微翘,长长的睫毛在雾气里一扇一扇的,像一只蝴蝶。
“喏,你明天便要去上海了,不晓得要啥子时候才见得到你了。”雾气里款款走出一位穿着天青色旗袍的温婉女子,一颦一笑尽态极妍,若有若无地带着一股子风尘气。
“不碍事的嘛。”谢淮安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你可以随时来上海看我们的,再说,又不是不回来咯。”
“唉,唉。”女子低头,皱眉,忧愁宛若紫丁香在雾气里凝结,“您哪里晓得嘛,我一个妓子,怎么可能去上海。谢家小姐,晚梨不晓得咋个感谢你才是,这才冒犯您的。若不是谢小姐当年善心,晚梨咋个会有今日。本来我这个低贱的青楼女子不该冒犯您这样的大小姐的……”
谢淮安摇摇头,优雅而不失礼貌地打断了晚梨的话:“晚梨姐姐是个很好的女子,不该恁个轻贱个人的。我当年也不过无心之举,担不起姐姐的感谢。”
说罢,礼貌地点点头,笑了笑,离开了。
留下晚梨一个人在原地“唉,唉”地叹气。
这不过是一段小插曲,谢淮安没有放在心上。
她这会儿正愁着一件事,她的弟弟谢淮乐不大愿意去上海,说是舍不得学校里的同学,但大家心里都门儿清,他这是舍不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陆行九。
陆行九的名字起得挺随意,因为她族里行九,便叫陆行九。
谢淮安皱了皱眉,觉得谢淮乐未免太过儿女情长,也不晓得将来如何才能成大器。
正想着谢淮乐,谢淮乐便从锦城府学里跑了出来,远远地看见雾中的宛若仕女的美人,惊喜地叫道:“姐姐,我在这里!”
谢淮安点点头,面上带着微笑,心里却多少有些惆怅。
她也舍不得锦城呀。
不过父亲在四川当了十几二十年的总督,能被调到金融中心上海去,是好事,她不似弟弟那样任性,她总是替他人着想的。
谢淮安是个矛盾体,虽然总是替别人着想,但其实是个火爆脾气,熟悉她的人再清楚这一点不过了。
谢淮乐便知道得很清楚,故他总是很小心地保护好谢淮安,不让谢淮安受委屈,免得谢淮安冲别人发了脾气后又分外自责。
“阿乐,慢慢跑。”谢淮安看见谢淮乐跑得飞快,不禁掩唇笑道。
看着谢淮乐果真放慢了速度,不知怎的,谢淮安突然就想起了同学说过的话:“安安,你真是好福气,父母疼爱,兄弟保护,全家都捧着你一人呢。”
谢淮安在家中行二,上头还有个哥哥谢淮诚,在上海的军校念书,对谢淮安好得紧。
是啊,自己真的有福气呢。有什么可愁的呢?
谢淮安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这锦城中的一花一草,一枝一叶,都能牵动她的心神,引得她同这初春,一道哀婉叹息。
来这儿的日子,细细一数,也有十余载了。
谢淮安本是川大中文系的学生谢淮安,一觉醒来后便成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谢淮安。
那个和民国有名的文豪方观凯纠缠一生的谢家小姐。
谢家小姐最后选择了现实,嫁给了将军郑应覃,放弃了爱情,放弃了方观凯。
谢淮安看着向自己奔跑的弟弟,不禁想起了他的未来。
谢淮乐,著名文学家,最后被女子抛弃,客死他乡。
那女子,不巧正是陆行九。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姐姐,咱们回去吧。”谢淮乐最近爱说英文,在学府里的英文成绩也是名列前茅。
“现在还不行,我要等一个人。”谢淮安也用英文回答,末了笑着换回中国话,“英文越来越好了,咱们阿乐日后要留洋,可不能懈怠了,戒骄戒躁。”
“姐姐要等谁呀?”谢淮乐避而不答,反问谢淮安。
“你猜。”谢淮安一面笑,一面捋了捋头发,复而用英文讲,“我是绝不会告诉你我要等的人是哪位的,因为你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到处跟别人讲,特别是爸妈。”
谢淮乐一脸茫然。
谢淮安噗嗤一下子笑出了声音,摸了摸谢淮乐的头:“听不懂吧?所以叫你好好学英文啊。”
谢淮乐讪讪地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谢淮安又仔细叮嘱了他几句,无非是不要儿女情长,要有大家气质云云,谢淮乐耳朵早就听起茧子了,但他向来敬爱姐姐,故也诚恳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听进去了。
谢淮安这才放谢淮乐离开。
她站在锦城学府门口,眯着眼望向天边——这时候的天空还是很明净的,没有一点点污染,美得不真实。
四川在战争中可以说是偏安一隅的存在,谢淮安却明白自己不能偏安一隅。
身为一个文科生,她庆幸自己熟知历史,同时却又感到无力,为自己的无用——一个文科生,在乱世,除了一些毫无价值的预言,还能干什么?
她不知道她还能干什么,但她不甘心。这是她的国家,她本来生在那个发展迅猛的时代,中国正在向世界强国靠近的时代,现在来到了这个任由帝国主义凌/辱的,混乱不堪的年代,她明明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也知道中国所面临的远不止这些……
正如狄更斯所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坏在她软弱无力,好在她乱世多才。
谢淮安在等一个人。
她不知道今天的谈话会以什么样的结果告终,她只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谢小姐。”
谢淮安回头,一个穿着改良式正红色旗袍的清丽女子款款从锦城学府的方向走来,面带微笑,手里是一本书,泛着老旧的黄。
“袁小姐。”谢淮安抱以礼貌的一笑,走上前去,歪头想了想,“咱们去锦城学府里转转?”
“可以。”袁梓离点点头,有些紧张似的捏紧了手里的书。
谢淮安眼尖,注意到了袁梓离的小动作,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退半步示意袁梓离先请。
锦城学府创立于汉武帝时期,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校址更是从未变动过。
谢淮安前世和今生都在这里念书,故对此有着别样的情怀。
“向来听闻谢小姐一手好文字,果然蜀地地灵人杰。”袁梓离看了看谢淮安,又看了看一树西府海棠。
“不敢当的。”谢淮安微笑,偏头看着袁梓离,试探着问,“袁小姐似乎对锦城学府很熟悉?”
袁梓离温温柔柔地拢了拢头发:“许是前世见过罢,总觉得分外亲切。”
“嗯,我第一回来锦城学府也有这种感觉。”谢淮安一边说着,一边驻足,“袁小姐第一次同我见面时,便问我是否在石室中学念书……”
袁梓离澄澈的眸子望着谢淮安。
“我琢磨着呢,石室中学这个名字,倒也有几分耳熟……”谢淮安说着,凑近了袁梓离的耳朵,“那是建国后的名字罢?”
袁梓离微笑,不置可否。
“袁梓离是川大历史系的翘楚。”谢淮安微笑,“我先前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还只道是巧合,可是袁小姐第一句话,便露出了端倪……叫我不得不怀疑,袁小姐是否是那位翘楚了。”
又顿了顿:“或者说,袁小姐亦有同样的疑惑,故而有心为之?”
“谢小姐冰雪聪明。”袁梓离笑开了,然后伸出手,握了握谢淮安的手,“我向来听闻中文系的谢淮安与历史上的谢淮安一样,是个才女,果不其然。”
“我与她是不同的。”谢淮安摇摇头,“历史上的谢淮安么,终究是民国女子,眼界,还是窄了些。”
“我还听说中文系的谢淮安很狂。”袁梓离感兴趣地看着她,“这一点也没错。”
“狂不是什么错处。”谢淮安和袁梓离走在西府海棠下,一阵风起,便是一场浪漫的雨,“只是要有资本去狂。”
“我信你是有这个资本的。”袁梓离想了想,叹了口气,“谢小姐,你是不是很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谢淮安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是学历史的,最不愿翻开的,便是近代史。”袁梓离微微抬头,眯着眼看着花树,“我希望改变,却无力改变。”
谢淮安心神俱是一震。
见谢淮安的神色松动,袁梓离便知自己猜中了:“谢淮安嫁给了郑应覃,便很少有文章发表了。”
她的言下之意,是这个时代的婚姻终究会束缚女子的自由。
“我可不想这么早嫁人。”谢淮安懒懒地说,“袁小姐这次随袁伯父前来成都协助家父交接工作,我听到了一些关于袁小姐的婚事……”
“哼。”袁梓离有些娇纵地打断了谢淮安的话,语气略带不满,“他们想把我给我订一门亲事,我可不想这么早嫁人。”
“谁想呢?”谢淮安微笑。
两人沉默了。
慢慢地走在锦城学府里,文翁化蜀的典故刻在墙上,显眼至极。
“时间不早了。”谢淮安看了看怀表,“等我去了上海,与袁小姐多的是见面的机会,到时候不妨多聚聚。”
“上海的社交圈子里有许多无甚用处的舞会,实在是有些让我不耐烦。”袁梓离揉了揉太阳穴,“你若来了,我也正好寻个理由少参加一些活动,咱们多寻思着怎样救亡图存一下子才是正经。”
谢淮安和袁梓离向学府外走去,闻言忍不住笑了:“救亡图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咱们两个文科生能作甚?我顶多学学鲁迅先生,把笔杆子当枪使。”
“还有一条路啊。”袁梓离微笑。
这时候太阳已经驱散了晨雾,落在袁梓离精致的眉眼间。
“从政。”
铿锵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