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观凯见谢淮安毫无风度地从楼上几步并做一步地下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蹦蹦跳跳的,很开心的样子。
“方先生!”谢淮安还没走近便扬起了手中的纸,“这首童谣特别有意思!”
方观凯微笑地看着谢淮安,却见她一脚踩空了楼梯,脸色便是一变,连忙冲过去预备接下谢淮安。
谢淮安一个趔趄便往前栽倒,瞪大眼睛看着跑过来的方观凯,心跳加速。
方观凯的眼里有一瞬间的慌乱,长长的睫毛颤抖着,那幽深的眸子里微起波澜。
仿佛宇宙黑洞,能把一切东西都吸进去。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爱上了方观凯的眼睛。
但在方观凯没能成功接住她,她摔了个嘴啃泥后,她清醒了过来。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吊桥效应”了。
嗯,自己并未喜欢上他。
谢淮安如是安慰自己。
她一边想,一边揉着脑袋从地上爬了起来。
方观凯连忙扶着她在一旁坐下,见那张漂亮的脸此刻疼得扭曲,不由得有些心疼——他向来爱美的东西;因此,他破天荒地失了礼数,抬手,轻轻地覆上了那已经有一些冒血的额角。
谢淮安便感觉有一道冰凉减缓了疼痛。
她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意外地,碰到了一只冰凉的,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
她愣住了,抬眼看向方观凯,不知怎的想起了刚才的“吊桥效应”。
但她分明看得清楚,方观凯的眼里毫无旖旎柔情,仍旧深邃,温柔而礼貌地看着她。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忘了收回手,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对方。
自始至终,方观凯一句话都没有说,但谢淮安总觉得他说了很多。
袁太太、安景之、袁梓离三人听得楼下巨大的动静,连忙下楼去看。
安景之冲在最前面,一下去便看见了两人相对无言,却执手相看的画面。
见谢淮安和方观凯都没什么事,心爱的古董们也都好好的,安景之便松了一口气,又见两人有些不对劲,且那姿势动作怎么看怎么碍眼,便问道:“怎么回事?”
“谢太太。”方观凯忘记了收手,只是扭头道,“谢小姐方才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还不等安景之说话,下一秒,最后冲下来的袁梓离一个跨步越过了安景之,跑过去将方观凯不着痕迹地挤开,方观凯这才收回了手,退到一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静静地看着袁梓离数落谢淮安:“你作甚这么不小心?担心自己活太长么?我看看——嗬,这么多血!”
“哪里有太多血了?”安景之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急急忙忙地走过去,掰着谢淮安的脑袋仔细地查看,最后冲着一旁的家仆道,“快去联系程医生。”
谢淮安撇撇嘴,拿起手上的纸张,冲着方观凯笑:“方先生,你看看这个——”
方观凯接过来。
上面果真是一首童谣,天真有趣。
只是无关风月。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地看向了谢淮安:“谢小姐费心了。”
安景之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点燃了一根烟,待程医生来了,亲眼看着他替谢淮安包扎好,才带着几人去待客室里坐下。
“安安,说了多少次,要好好走路。”安景之冷眼瞧着谢淮安疼得咬紧嘴唇,“你若再如此下去,我便要替你请一位礼仪教师了。”
“安安这叫活泼嘛。”袁太太见谢淮安偷偷吐了吐舌头,连忙救场,“我瞧着很好,不似我家这个丫头,一天到晚嘴巴不饶人的,多少人被她给气死。”
虽是这么说,但袁太太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高兴——袁梓离气的,可不就是袁征那五房姨太太么!
安景之倒是没此等烦恼,她留过洋,崇尚一夫一妻,若是谢瑜胆敢纳妾,她有的是方法叫他净身出户。
“袁丫头这么能说会道的,以后怕不是要当女校长。”安景之打趣,“或者,可有什么从政的想法么?”
“没有的。”不等袁太太开口,袁梓离便出言否定,见一屋子的人,除了方观凯,都惊诧地盯着自己,便干笑几声,“女孩子家家的,做什么从政?”
谢淮安虽不知为何袁梓离要出言否定,但心知多半是有苦衷的,便笑着添话:“阿离可是志不在此呢。”
方观凯这时候插话了:“那,谢小姐日后打算做什么呢?”
谢淮安抿了抿唇。
以后打算做什么?
留洋回来科学救国?算了吧,她上辈子就是个理科废。
学袁梓离一心从政?也算了,她上辈子最差的是政治。
思来想去,也就一条路可走了。她本也只打算走那一条路。
“我么。”谢淮安看着方观凯笑,“我想做学问,写文章。”
“同阿凯一样?”安景之吐出一口烟,眯着眼问。
“不一样的。”方观凯道,“我不过是写些不入流的东西,倒是谢小姐,写的才是鼎有价值的。”
“你忒抬举她。”安景之挑眉笑道,“别人不晓得我可晓得,安安最喜爱的便是你的文章。”
方观凯有些惊讶,但心里更多的是被认可的愉悦:“真的么?”
谢淮安委屈地看了安景之一眼,似在责怪她说出来,然后避开方观凯灼热地目光,点点头。
“伯母,很巧。”方观凯倾身,“我也很喜欢谢小姐的文章。”
“如此有缘么!”安景之感慨。
谢淮安:“……”
就知道你们还没放弃。
方观凯却是笑了:“是,我也觉得有缘得紧。”
谢淮安:“……”
方观凯你变了。
她有些求助似的看向袁梓离,袁梓离却朝她眨眨眼,戏谑地笑:“可不,真真是有缘呢。”
谢淮安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索性站了起来,冲方观凯抱歉地笑了笑:“方先生,我同阿乐方才还有些话没说完,请容我失礼,先行离开。”
方观凯依旧礼貌地点头。
袁梓离看出来谢淮安的尴尬,兀自偷偷憋笑。
谢淮安隐晦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僵着头上楼去了。
————————————
安景之吸了一口烟,笑着冲袁梓离道:“还不快去陪陪她?这丫头,定然是害羞了。”
袁梓离知晓这是在支开她,识趣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袁太太也寻了个理由上楼去了。
只剩下方观凯和安景之在待客室里。
一阵沉默。
良久,安景之才叹了一口气。
“阿凯觉得安安如何?”安景之又吸了一口烟。
“谢小姐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方观凯回答得滴水不漏。
“……”安景之眯了眯眼,看着方观凯,“阿凯,想必你也知道,这一回老谢被调去上海,多是一场鸿门宴。”
“我明白。”方观凯低眉,“尽管袁征伯父念着旧日同窗情谊,前来替谢伯父造势,但还是架不住这一回的危机四伏。”
“那你想必也明白,我们想把安安托付给你。”安景之看着方观凯,神色疲惫,“谢方两家是世交,为人处世我是信得过的,你又是我们看着长大的,除了你,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
“阿诚呢?”方观凯也点燃了一支烟。
“阿诚自身难保。”安景之叹气,“我也只能将阿乐托付给他了,让阿乐去念军校——可是安安一个女孩子该怎么办?她又素来爱文学,我才想到了你……正好她也十四了,是定亲的年纪。”
“……”方观凯也叹,“说句实话,我自觉配不上谢小姐。”
安景之一下子就柳眉倒竖,那手中的玉如意敲了方观凯的脑袋一下子:“说甚配不配得上的话?你们家世相当,容貌般配,又都有才华,你是不想接下安安这个烫手山芋吧?”
“伯母误会了。”方观凯唇角微扬,“我家中还有一摊子糟心的事,恐污了谢小姐耳目。”
“唉。”安景之抖了抖烟灰,有些惆怅地皱眉,“还是你爹那几位姨太太?”
方观凯也难得皱眉:“还多了个王清雪。”
“……”安景之好不容易忍住了没吐方观凯一脸烟,“你那个前女友?”
“我倒宁可自己不曾认识她。”方观凯也抖了抖烟灰,却不慎将烟灰抖到了桌子上,安景之敏锐地观察到,方观凯的手在微微颤抖。
“如此,我倒不怎么愿意将安安交给你了。”安景之冷笑,“连自己的事情都解决不好,又怎么照顾得好安安?”
方观凯沉默了一瞬,又抬头,认真地说:“伯母,我一直很喜欢谢小姐的诗文,也欣赏谢小姐的性格,但若您要我照顾谢小姐一辈子,我恐怕做不到……我既喜欢她,又不喜欢她。”
安景之叹道:“你今日这番话我可记下了。方观凯,我告诉你,我不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单站在一个旁人的角度看,谢淮安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你们各方面也很契合,我不信,在将来的某一天,你还能说出这番话。”
“伯母,单只是讨人喜欢和灵魂契合还不够。”方观凯微笑,“还需得一样东西。”
“说罢,别卖关子。”安景之横了他一眼。
“心动。”方观凯道,“那一瞬间的心动,是让人彻底沦陷的标志,也许他会以为那心跳加速不过是一下意外,但其实,他是首先输掉的那一个——他心动了。”
“……”安景之的脸,在烟雾后,看不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