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二楼的待客室里,气氛也算不得太好。
谢淮安直愣愣地盯着袁梓离。
袁梓离清了清嗓子,喝了一口茶:“说真的,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
谢淮安只觉得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
“这回南京政府把谢伯父调去上海,实为明升暗降。上海看似太平,实则波涛汹涌,各帝国的利益之争,各世家豪门的觥筹交错,无不危险……谢伯父想要平衡好其中利害,并非容易之事,我思来想去,也就南京那几位看不惯谢伯父同西南军阀交好,是想借着此次机会,打压打压西南军阀的气焰……说白了,这是一场鸿门宴,凶多吉少。谢伯父不过是被夹在中间的那位,极可能成为弃子……”
……
不得不说,袁梓离很适合从政。
但她这么一分析,谢淮安只觉得头疼:“袁大小姐,你说这么多,目的何在?”
“没甚目的。”袁梓离微笑着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不过是简单粗暴地告诉你,想要在上海立稳脚跟,‘方袁石李’不可得罪。只要这四家肯站在你爹背后,那会好过很多,南京想动你爸,也得掂量掂量。”
“方袁石李……方圆十里,当真有趣。”谢淮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方家和袁家已是不用担心了,只是那石李两家……”
“确实不怎么好对付。”袁梓离放下茶杯,耸耸肩,极为优雅地打了个手势,“不过只要有这个,一切都好说。”
“……”还真是简单粗暴。
不过这送钱也是有讲究的,你可不能直接把钱送到人家府上。
谢淮安点点头,心里有了数,也大抵摸到了一些门道:“阿离,你果真适合从政。”
袁梓离笑了笑:“可别跟我爸妈说,他们一心指着我成为一个名媛,一个贵小姐,我若是去从政,怕不是要被我爸赶出家门了。我之前不过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回,我爸当场气得连饭都吃不下,还罚我抄书来着。”
谢淮安除了表示同情,也实在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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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前往上海还有一天的时候,谢淮安的伤口才好了个大概。
这期间,她很少见到方观凯,有时候能看见他的影子——总是往成都的各种古街古巷里头钻。
这天大家都在收拾东西,方观凯也就没有出门,谢瑜这才得了机会把方观凯拉到一边。
“阿凯,安安这几日可是成天念叨你呢。”谢瑜用拐杖杵了杵地面,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就不懂得抓住机会呢!那些街啊巷的,能有安安好看?”
“伯父。”方观凯失笑,“谢小姐对我可没有半分心思,我也对谢小姐无意,伯父还是别乱点鸳鸯谱了。”
“唉,唉。”谢瑜叹气,“想必阿景跟你说过了——我们并非乱点鸳鸯谱,实在是……”
“伯父放心。”方观凯安抚道,“不管怎样,方家都永远站在伯父身后。”
谢瑜感动得几乎要落泪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希望你能照顾好安安。”谢瑜道,“不说照顾她一辈子,总得替她寻个好夫家,也好让我们安心。”
“伯父放心。”方观凯点头,“这一点阿凯还是能做到的。”
谢瑜看方观凯,心知他是放不下前女友王清雪。
那个女子,终不是什么好姑娘,哪里又比得上安安了?
正巧,谢淮安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本书,问谢瑜:“爸,这本书你在哪里找到的?”
“哦,这个啊。”谢瑜看了看,是《基督山恩仇记》,“我之前看过,结果忘记还给你了……你别说,这本书还真不错。”
方观凯回头,看见了书名,笑了:“toute la sagesse humaine est incluse dans ces deux mots: attendre et espérer”
谢淮安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啊,是了——历史上的谢淮安和方观凯,不就是通过这本书认识的么?只是历史上的谢淮安不如她爱玩儿,成天窝在书房里,故也不曾提前认识方观凯。
“j’ai lu le livre trois fois”谢淮安笑吟吟地看着方观凯,眨了眨眼睛,“et toi?”
谢淮安心中早已知晓答案。
果然,方观凯道:“moi aussi”
谢瑜在一旁听得着急:“你们叽里咕噜地说啥呢?”
看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谢瑜便猜测他们是在打情骂俏。
谢淮安眨眨眼,看向谢瑜:“聊这本书呢。”
谢瑜撇了撇嘴,哼了一声:“你说是就是吧。”
谢淮安有些抱歉地冲着方观凯微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方观凯道:“谢小姐,这本书你要带去上海么?”
“嗯……”谢淮安本想否定,但在看见方观凯的微笑后,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要带的。”
“那,放在我这里,好不好?”方观凯问。
“方先生是想闲暇时候读第四遍?”谢淮安调皮地眨眼,“哎,方先生再读就能把它给背下来啦。”
“背下来也未尝不可。”方观凯低眼,有些爱惜而怀念地摸了摸封面,“谢小姐,我先去收拾行李了,这本书我定会为你好好保管。”
说罢,冲着谢淮安和谢瑜欠了欠身,离开了。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谢淮乐有些不满地嘟哝:“那是我的书……”
“我的。”谢淮安回头瞪了他一眼,“当年你打赌输给我的,可不许反悔。”
“姐姐,那可是法文原版!”谢淮乐委屈地抬头,“第一次国内印刷的那批!”
“大不了赔你钱就是了。”谢淮安开玩笑道,“我的稿费挺多的。”
“……那不是钱的问题。”谢淮乐当真了,急得很。
“我说着玩儿的。”谢淮安翻了个白眼,“你放心,我成天看着方先生,保证他能把书给保管好,行了吧?”
“说定了!”谢淮乐最后气鼓鼓地看了谢淮安一眼,转身上楼,也去收拾东西去了。
在楼梯拐角处,谢淮乐和谢瑜交换了一个眼神。
谢淮安只能假装没看见,然后装模作样地在那里清点自己的东西,一根一根地数口红。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和弟弟打的什么主意呢?
只是不忍拂了他们的好意,毕竟,这一回去上海……谁又说得准呢?
既然父母有意把自己托付给方观凯,那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顺从了。
只有一点她不大明白——她明明记得,谢家从未有和方家订亲的想法,历史上,谢淮安也不曾被方观凯照顾过,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化,产生了蝴蝶效应?
谢淮安想不明白,也不强求自己,不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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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完东西,谢淮安便溜出了谢公馆。
甫一出门,便撞上了方观凯。
方观凯在门口吸烟,手里拿着一封信,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淮安本不想打扰他,准备悄悄地从他身边绕过,却听见方观凯开口了。
“她叫王清雪。”
谢淮安的脚步顿了顿。
“你的前女友?”
“算不上。”方观凯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来,“毕竟……她其实也不怎么喜欢我。爱情是两情相悦的事。”
“方先生这话错了。”谢淮安抬头看着方观凯,分外认真地说,“一厢情愿也可以是爱情。”
“是么。”方观凯眯着眼,烟雾中他立体的五官撒下的阴影更加忧郁。
“方先生很喜欢她?”谢淮安有些小心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她哪里,只觉得她哪里都好。”方观凯轻笑一声,“但说来也怪,每回我想提笔为她作诗写文,都没有半分灵感,亦没有半分激情,写出来的是她,却不是她。”
谢淮安心思细腻,大抵明白,向来浪漫的方先生,向来一帆风顺的方先生,现在陷入了迷宫。
他迷失在了一双根本不值得他迷失的眼眸里。
“我时常觉得,我喜欢的不是她,而是爱情。”说罢,开始咳嗽,一声一声的,几乎要咳到谢淮安心里。
谢淮安有一瞬间的怔愣。
旋即,她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安抚似的替他拍了拍背,柔声道:“方先生素来浪漫,也许你追求的是完美的爱情,但你要明白,这世上本也没有完全浪漫的东西,更没有完美的东西——现在的中国和十年后的中国需要的东西不一样,同样的,现在的方先生和十年后的方先生追求的也不一样。”
方观凯低眸看她,幽深沉静的目光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竭力寻找着一丝天真纯善。
却只看见了冷静和现实。
“所以,方先生不必烦恼。”谢淮安道,“浪漫既好,又不好。也许十年后,方先生再回头看现在,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其实是在为了不必要的浪漫而操心,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幼稚。”
方观凯睫毛微颤,在此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在谢淮安的言语中,谢淮安的文章里,他感觉到的,都是深深的自卑,他越和谢淮安相处,越觉得自己的浪漫不值一提。
他想要得到谢淮安的认可。
他素来自傲,从未这样急切地,想要去讨好一个人。
谢淮安是个有远见卓识的女孩。
她心中装的,不只是诗情和画意。
还有江山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