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晃了很久才到北平。
哦对了,半路还停了好长时间。
因为前面铁道坏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干的。
“同志们不知道我们在这趟车上么?”顾瞳在廖仲南耳边轻声说。
“同志们大概都不知道有你。”廖仲南的话非常真诚。
斜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妇人露出了了然而羡慕地神情——多么恩爱的新婚小夫妻啊……
“靠!我想去厕所。”顾瞳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狭窄的过道——通往厕所的路上都是人,顾瞳又想起了曾坐过的绿皮车,有一年国庆出去旅游,回程票不好买,有人从窗户上车,还踩了顾瞳一脚。
“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粗俗?”廖仲南终于忍不住了。
“先生,麻烦能引路带我去盥洗室吗?”顾瞳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
“你……你还是粗俗吧……”廖仲南无力地趴在小板桌前。
“何必当初啊,廖少爷……”
“你忍忍吧,到了车站再去。”廖仲南一点也不想去开路,火车上的路是那么好开的?
终于晃到了北平的时候,顾瞳长出了一口气,廖仲南忙着搬行李,顾瞳一心想着去厕所。
但下车的时候,顾瞳抬头却先愣住了。
北平东站?
“不是说正阳门车站吗?”
“那是老早用的名字啦,我还没出生它就叫正阳门站,这些年改来改去的,现在叫……我看看,哦,北平东站。”
“哦——这就是我国伟大的首都,北京!”
顾瞳仿佛很激动,但周围的人无动于衷,廖仲南觉得很丢脸:“你别这样行吗?别人还以为你有病呢。再说这不是首都,首都是南京。大清朝都亡了十好几年了。”
“瞎扯,现在首都明明是重庆。”
陪都也算首都,不要拿着豆包不当干粮。
“厕所在哪儿?”
“随便。”廖仲南四处看看,不知道在看什么。
顾瞳急了:“我跟你说认真的!”
“就是随便嘛!找个没人的地方!”廖仲南也不像是说假的。
顾瞳认真打量了一下四周,瞬间明白了廖仲南的意思。
站台污秽得很,屎尿遍地,也不仅是人,还有动物的,不远处,三匹骆驼悠然自得晃着驼铃走过去:“铃——”
……
“廖长官应该把tree new bee活动开展到车站来。”顾瞳喃喃自语。
“哟!二位!坐车!”一个穿单裤褂的人力车夫招呼,笑得很憨厚。
“呃……我们有人接站。”顾瞳婉拒了。
“您逗我。跟我来吧!我保证给您拉到地儿,来北平,不就看看戏嘛!我不多要您钱,您二位加这大行李,七毛钱就成。”
顾瞳看了廖仲南一眼:“走!”
车夫真不错,一直把两个人拉到了天桥附近,一路上还不停介绍北平的风景名胜,最后车停在了“中西旅社”门口:“到了!就这儿!”
结账的时候车夫真没多要,顾瞳和廖仲南想多给几个小费,车夫瞬间从憨厚脸变嬉皮笑脸:“这点钱够我一天嚼裹了!三顿都吃热烧饼夹爆羊肉再配碗馄饨面我还有得剩呐,二位玩儿好——”
看着车夫远去的背影顾瞳十分迷茫:“接下来是不是该有人从里面出来迎接我们并且说房间准备好了连马桶也预备了?”
“恩,不过钱大概还得我们自己出。”
“二位里边请,房间都预备好了,包您满意。”有服务生从里面走出来,很有礼貌地对廖仲南和顾瞳说,大概是看出了顾瞳的窘迫,对方一笑,“房间里有新式抽水马桶。”
……
终于解决了内急问题的顾瞳倒在舒服的大床上打滚:“嘻嘻嘻哈哈哈真软啊——”
廖仲南看她那事不关己的样子就糟心:“你下来帮我整理一下,你这几件衣服是挂起来还是先放着?”
顾瞳跳下床:“我得先找出我要穿的……”
门外有人“砰砰”敲门,是服务生送来了开水:“廖先生,顾小姐,这里不远就是天桥,您二位要不要去看看?”
“啊,不忙,我们还没吃饭呢。”火车上那点东西实在不能算作一餐饭。
“天桥一路走过去有不少小吃摊子,您可以在那里吃点。”
顾瞳开始怀疑这服务生也是廖长官发展的下线了,怎么老把他们往外赶:“你什么意思?看起来你不想让我们好好吃顿饭了?”
“别误会,顾小姐。”服务生连连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是有人差我来请您二位,邀请你们今晚在‘聚德鲜’吃饭的,我怕您现在吃了,晚上就吃不好了。”
顾瞳和廖仲南对看了一眼,廖仲南伸手把信接过来,服务生就告辞了:“有事您按铃叫我。”
廖仲南手里的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封请柬,烫金的帖子,是个自称王敬枚的人写来的,说是听闻廖长官的弟弟和未婚妻来了,专门来北平看戏度蜜月,特地安排一桌宴席,请些梨园行当有头脸的人给廖仲南和顾瞳接风。
“去不去?”廖仲南为顾瞳的意见。
“当然去!”顾瞳答得干脆。
本来么,这次到北平都是廖长官一手安排的,这里安排这个王敬枚肯定也有是有意义的,不见怎么行,回去要挨领导批的。
“那我们接下来呢?”廖仲南把请柬放进抽屉里,问顾瞳。
顾瞳撸胳膊挽袖子,豪气干云:“那还用说?第一吃,第二玩!”
现在正是天桥最热闹的时候。
撂地说书的,讲相声的,甚至还有带着猴子老鹰开小型动物园的!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都是精壮的汉子,何止六块腹肌!上来先表演胸口碎大石枪扎喉咙点白点儿,然后拱手抱拳:“各位!在下不是本地人,祖居山西榆次,因为遭了旱灾,实在过不下去了,带着一家老小来到这人杰地灵的贵宝地,讨个生活,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帮衬帮衬……”围观人群有起哄的:“上个月在这儿还听见你说自己是山东枣庄的呢!”然后围观群众哄笑,汉子也不脸红,反而笑道:“老家是山东枣庄的,这不是从小在山西榆次长大么!”
这里真是个奇妙的地方,顾瞳感叹着高中课本里那段《骆驼祥子》果然是来源于生活的,天桥,就是书里写的那样啊!
廖仲南在北平留过学,这里他来过,不像顾瞳那么事事感到新奇,就扮演了导游的角色:“这是‘说书刘’,在天桥这里还不算说得最好的,不过他说的‘浑字书’最好。啊,这是他们的术语,他们不直接说自己讲的什么内容,而用代称。比如‘浑字书’就是指‘水浒’,因为成语有‘浑水摸鱼’。你看那边那个耍猴的,他手底下最多我见过五只猴,最大的那只绰号‘孙供奉’,能一口气翻十多个跟头,还会穿人的衣服模仿清朝那些大老爷升堂拍惊堂木。哦,这个,这是拉洋片的。”
顾瞳对拉洋片不大感兴趣,她看过的动画漫画多了,哪个不比拉洋片先进,不过拉洋片的人唱得蛮好听的,虽然听不懂唱的是什么。
“哐哐哐哐……”不远处突然锣鼓响,身边的人都急忙往锣鼓点的地方聚拢:“走走走看戏去!”
顾瞳好奇,也拽着廖仲南去看。
是个小戏班子,大约是没资格进正经的戏园子售票赚钱,只能先在天桥撂地糊口,顺便积攒点人气,顾瞳凑到近前的时候,那班主开场白正好快结束:“……让白童儿给大家唱一出《贵妃醉酒》!大家不要笑话,虽然我们这班子小,唱功不含糊!白童儿是我们班子的当家花旦,这一嗓子还是和梅老板学过的呢!”
顾瞳不懂,压低了声音问廖仲南:“他说的梅老板,是梅兰芳吗?”
廖仲南也压低了声音:“应该是吧,我听戏不多,全北平姓梅的老板我也就知道这一位。”
过场调门一响,一个装束明丽的小花旦踩着台步款款行来,手中一把洒金扇面的折扇,半遮玉面,甫一亮相,周围的人便有起哄鼓掌的:“好!”“好!”
“海岛——冰——轮——初——转腾……”
嗓子也好听,顾瞳没学过京剧,但是也听得出是不错,绝不是一个外行或票友轻易能达到的水准。
听了没几句,顾瞳觉得不对了,唱到“奴似嫦娥”的时候,这小花旦怎么……怎么开始脱衣服了!
“好!”“好!”周围叫好声更高,围观的人也更多。
顾瞳眼睛瞪得像桂圆,她可从来没听说过在戏台上还要把衣服脱到露肉的!但这小花旦真就把外面的云肩脱掉,之后还把红蟒也脱了,背对观众,露出整个上半身来。
“这这这……”顾瞳都说不出话了,她指着白童儿,眼睛是看着廖仲南的,那意思你帮我解释一下。
“这是要真脱,表现贵妃沐浴嘛,梅兰芳老板的祖父梅巧玲最开始在台上这么演的,每一次都是满堂彩。”
怪不得说是和梅老板学过……
顾瞳放下手,看着白童儿,轻轻摇头:可怜了这个小孩子,他们哪顾得什么高雅艺术?演大众喜欢看的,然后赚钱养活自己是正经。
但是大众,也是有分类的,比如在天桥这里围着看贵妃洗澡的,和戏园子里那批看贵妃出浴的就明显不是一类,当然前者要更粗暴直接得多了。
班主眼睛是尖的,一眼看到顾瞳的反应,他是在底层摸爬滚打过来的,临场应变能力绝非一般,他马上给白童儿使了个眼色,锣鼓京胡也停了,众人也不叫好了,都知道这该是要钱的时候了。果然班主给了白童儿一个托盘,他自己陪着笑上来拱手:“各位,各位,听这孩子唱得好呢,您就给俩钱,算是捧我们的场了。白童儿,去。”
班主虽然这么说着,眼睛却只示意白童儿往顾瞳这里来,白童儿也很有眼力,捧着托盘径直走到顾瞳这里了,顾瞳没料到会第一个就奔自己来,吓了一跳。
白童儿走到顾瞳近前,声音柔柔的:“唱的不好,让太太笑话了。太太就当可怜白童儿,赏几个吧。”说着就要跪下。
顾瞳受不了这个,一把把白童儿掺起来,握着白童儿的手臂,顾瞳心里不太好受:看着这细瘦的骨架,大约也就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就已经会这么低声下气了。
“你别这样。我刚才不是说你唱的不好。那个……”顾瞳手忙脚乱的到口袋里去掏钱,大子儿只有三五个,不好意思出手,顾瞳知道这第一个要钱是有讲究的,也不是随便要的,因为后面的人都看着第一个人当标准呢。顾瞳咬咬牙,拿出了一块大洋,看着廖仲南:“行么?”
廖仲南转过头去:“你别问我。大哥说了,你管账。”
顾瞳手里的大洋啪嗒一声落在托盘里,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白童儿则喜出望外,连连行礼:“谢太太赏,这是抬举我了!”
“走吧,不看了。”顾瞳糟心,扭头对廖仲南说,从人群中挤出来。
白童儿托着盘子,人们的钱纷纷落在里面,班主乐开了花,一个劲儿上来道谢,白童儿的眼神则追着顾瞳去了。
来北京第一场戏,就看得不开心。
顾瞳和廖仲南没了继续逛天桥的心情,找了个茶铺子坐下喝茶。
茶博士一看这俩人的装束就知道不是一般人,上了最好的茶,除了常见的两个压桌碟儿外,还多送了一碟花生豆。
“你刚才真大方。”
“嫌我大方刚才不拦住我。”
“我也得拦得住啊,那么多人看着呢。不是我非要说,咱俩这次出门就是两个人,你这样露富,如果有人起了歹意怎么办?”
“怎么办?”顾瞳没好气儿地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咬碎,“正好试试我姐教的格斗术!”
“老爷,太太……”柔柔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顾瞳一歪头,差点把刚喝下去的一口茶水喷出去。
一个细瘦的孩子,八九岁的样子,怯生生地站在旁边。
“白、白童儿?”
“恩。”
“你怎么过来了?”
“我那段唱完了,班主高兴,放我出来走走。”
“哦——你要喝茶么?”顾瞳想招呼茶博士再上个茶碗。
“不用了。”白童儿拦住顾瞳,“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太太……问太太……”
“哎呀有话就说,还有我不是什么太太,我叫顾瞳。”
“恩,那,顾小姐……”白童儿瞟了一眼廖仲南,后者正在低头喝茶,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有事请教。就是……就是……我唱的不好吗?”
“没有啊,反正比我强多了。”
“那……那您为什么……听班主说,我唱的时候,您一直摇头……”
原来是为了这个,还是个虚心学习的好孩子哈。
“我没有一直摇头。”顾瞳耐心地纠正,“我是看到你脱衣服才摇头的。”
“这样……不好吗?”
“也不是说不好……虽然我是觉得不好……”
“可是梅老板也是这么演的……”
“他这么演你就要这么演?”
“……”
“你看啊,你要演一个人物,你得分析他,你的演出得符合这个人的特点。贵妃醉酒,这贵妃是谁啊?杨玉环吧。他丈夫是谁啊?唐明皇吧。”
“杨玉环是贵妃不是皇后,虽然后期用半后仪仗,但也不是皇后,她跟唐明皇不能算正经夫妻,比较高级的小妾罢了。”廖仲南突然在旁边搭腔了。
“对啊!”顾瞳一拍桌子,把白童儿吓了一跳,“所以她苦闷嘛!一个贵妃,履行皇后义务却没有皇后地位,还老得担心皇帝有一天嫌自己年老色衰不要自己了,还得担心皇帝有一天突然挂了自己怎么办,她心里痛苦啊!所以她要喝酒啊!这一喝,就醉了嘛!”
“所以呢……”白童儿更加小心。
“所以她一切举动的根源建立在她是贵妃的基础上!她是需要喝酒发泄一下,但也不能脱了衣服给那么多人看啊!而且啊,你听我说,都脱了没有美感的,你说你要是个小姑娘,胸部有料,那还有看头,你一大老爷们前胸就是块白板有什么好看的啊!”
“咳咳……”廖仲南呛着了,“咳……小瞳,你……咳、你能别这么流氓吗?”
顾瞳不理廖仲南,还对着白童儿谆谆善诱:“有句话你应该听过吧:酒至半酣花看半开。妙在若有若无时隐时现之间,喝到大醉,花到全开,什么都外露给世人,毫无神秘感,让人一点想象空间都没有,就不好看了。比如……呃……对,你看那个!”顾瞳指了指茶棚字里的一副月历,那上面印着西洋裸女,白童儿没光明正大看过这个,当下惊叫一声把眼睛捂住了。
“别挡别挡,你再看那个。”顾瞳拉着白童儿的手让他看另外一张广告招贴画上的广袖峨带的嫦娥,“你觉得,哪个好看?”
“恩……嫦娥……”
“对呀,为什么嫦娥好看?因为嫦娥没脱衣服!可是你说她没脱吧,她身上的衣服把细腰长颈都裹出来了,身姿曼妙,你简直都能想象她衣服底下的身材有多好对不对?”
白童儿若有所思。
“行了行了,”廖仲南实在听不下去了,“你这是在教坏小孩子你知道么?以前只知道你放得开,今天才发现你根本就是骨子里有流氓特质啊!早知道梁处长招女流氓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报上去,街头那些女混混算什么,你比她们强多了!”
最后顾瞳是被廖仲南强拉走的,因为她觉得当老师教育别人实在太过瘾了,难怪廖长官总喜欢教训她和廖仲南:“白童儿,你听我的试试,诶,将来红了可别忘了我啊!‘苟富贵勿相忘’,‘他日归洞庭,慎勿相必’!”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苟富贵’是陈胜吴广起^义,‘他日归洞庭’是柳毅帮龙女传书日后结为夫妻,顾瞳就是有这种能耐,把高中课本学到的东西一通乱炖,再赋予它别人想都想不到的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