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x年12月8日,夜久雨音遇难。”
“死讯传出当日,年迈的夜久家主抗不住痛失孙女的打击,当众昏厥。”
“即使经过医生全力抢救,本就因为缺乏长子协力,而过于透支自己精力的老人,身体状况还是每况愈下。”
“然后,最终于12月24日当晚,离开了人世。”
“……社长去世,继承人之位继长子夫妻早逝后空悬多年,夜久会社群龙无首,现已陷入一片混乱,二女夜久凛告知媒体,其夫家松本会社将会全力支持并参与重建活动……啊,所以才会最后变成松本宅啊。”
少女说着,将手里的报纸推到了一边,整个人瘫在图书馆的桌子上,额头顶着冰凉的桌面,看上去像一条毫无生气的死鱼。
“主君……”
近侍犹犹豫豫地叫了她一声。
少女就从桌面上微微抬起一只眼:“嗯?”
他却又不说话了。
所幸少女也没什么追究的心情,自顾自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这里的市立图书馆还真是尽责啊,三年前的报刊都找得到,真是吓到我了……”
“主君!”
不愿意看她把话题越带越偏,一期一振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话:“您……还好吗?”
“嗯?……还好吧,大概。”
出乎意料的,少女并没有继续左右顾而言他,而是很平淡地接了下去。
“见不到故人虽然有点遗憾,但是……这本来就是过去对吧?反正在我们真正生活的年代,在两百年后,大家都会死掉的。”
“不可改变过去这条铁则,不只对你们付丧神,对我们审神者也是生效的啊。”
“……虽然,爷爷会因为我而死这种事,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啦。”
她又把头埋了回去,看不清表情,传出来的声音也带着被压扁了的感觉,气若游丝。
一期一振苦笑,他确实是束手无策了。
(像一直以来那样,说些温柔的话,也是行不通的吧。)
(即使对她说,那位先生的死并不是她的责任……)
但无可推卸的事实是,她的死亡确实是这串悲剧的导火索。公正理智客观地凭良心讲,那种违背事实的温柔话他说不出口。
(再想想,仔细想想,有没有别的话题,能转开注意力也好……)
“——弥生君。”
他突然脱口而出。
趴在桌上的少女呆呆地抬起了头:“……啊?”
“啊不,我是说,主君的弟弟大人。”
迅速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他连忙改口道,耳根处悄悄地爬上了一点赤色,却依然坚持地说了下去:“那位大人,应该还活着吧,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话刚说完,他就知道自己踩雷了。
雨音此刻的表情简直是难以言喻,说是五雷轰顶都委屈了她脸上的扭曲表情,和无心提出这个话题的一期不同,身为人类特有的丰富想象力已经拦不住她疯狂的脑补之路——先后失去了长姐和可以依赖的祖辈,年幼又无力自保的孩童一人挣扎在关系复杂的世家——
(这是哪里来的苦情剧啊!)
即使知道这一切都属于“过去”,是已经不可更改的“既成事实”,但是不用双眼确认一下总觉得不安心——
少女飞快地跳下了图书馆的座椅,冲向大门口。
“一期我们走!”
“诶?”去哪?一期一振很想这么问,但眼见着主君终于发挥出了堪比她翘班时的机动能力,只能咽下问题随之奔跑了起来。
反正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
…………
………………
白央高级中学。
东京市内数一数二的名校,录取分数线高得吓死人,每年的学费一样高得吓死人,有着极其腐败的占地面积和堪比城墙一样让人无处下手的光滑外墙,以及美其名曰“安保措施”而安上的骇人电网,如果要雨音给一个评价的话,那大概是这样——
“——更像是监狱啦,当年还在上学的时候没少对这堵墙望洋兴叹,这样子哪是人类翻得过去的。”
“……哈……”
(这就是您半夜三更来爬别人家外墙的理由?)
一期一振大脑放空地任由少女指挥,(助纣为虐)地一起翻过这座对人类来说属于极限挑战的高墙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个想法。
“嘛,也算是其中之一吧。”
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少女嗤嗤地笑着承认了,稳稳落地后再回首看看对以前的她来说简直不敢想的高墙,内心不由得就充满了扬眉吐气之感。
(居然还承认了。)
一期一振扶了扶额,对自家主君不着调的程度又有了一个崭新的认知,好在少女没让他失望到底,紧接着就抛出了第二句话。
“还有就是……弥生他,也在这里上学。”
少女漫不经心地朝教学楼靠近了两步,眯起眼睛看着那依旧灯火辉煌的教学楼——已经近晚上八点,大概是毕业生晚自习的时间。
“光是看那个围墙就明白了不是吗,这里是所寄宿制的学校。除非是寒暑假,否则学生只能生活在这里。”
她说着迈开了步伐,丝毫不惧这庞大的建筑体系以及复杂的通路,比在自家庭院里还随意:“我死掉的时候弥生才高一,现在的话应该正好高三,去教室那边看看吧……虽然也有可能转学了……嘛不管啦先走着。”
一期一振心情无比复杂地看着她灵活地躲掉一个又一个巡逻的保安,甚至还有空回头提醒他注意摄像头——
(——您到底夜游过多少次啊。)
忍不住这么在心里吐槽了。
“嗯……不知道啦,三位数起吧。”
少女又一次踩着他想法萌生的时机接道,然后看着他怔忪的样子乐不可支:“一期你太好懂了——以前,肯定很少撒谎对不对?”
事实,正中红心。
一期一振无言以对,一时竟冒出了“难道说谎也是一种人生经历吗?”的微妙想法来。
(……这想法太危险了,快收起来。)
他暗暗告诫自己,转眼去看前方带路的主君——结果就这么心念几转之间对方就不见了踪影,他左右张望半天,才发现少女以一种偷窥狂的姿态紧紧地贴在某间教室的窗台下方。
“……”
有这么个丝毫不顾及形象的主君真的很考验心理素质,他瘫着一张脸这么想。
“您在这里……”
“嘘——”
少女竖起一根食指做出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教室里看。一期虽然拒绝学着她的姿势躲在窗台下方的阴影里,但是仅仅是靠在窗边的墙壁上也足够让人看清教室的重点部分了。
——夜久弥生。
少年比起黑白照片上的时候,看起来成长了许多,原本和自家姐姐八分相似的脸也逐渐带了独属于男子的英气,此刻正埋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除了脸上的神情有些阴郁以外,看上去倒是并无大碍。
“……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让他毫无芥蒂地生活下去也是不可能的吧……”
雨音嘟嘟囔囔地说,又有些不满地在喉咙里咕嘟了两声气音纯作发泄,一边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教室里的少年,很快地,她的目光就被什么吸引了。
“呐一期,那个。”
她隔着窗户点了点少年的桌子:“那堆书上面放着的那个,红色的东西,你能看清吗?”
室内光线明亮,宛如白昼,即使侦查低了点,但这种时候付丧神有着天生的种族优势,一期轻易地就捕捉到了她在意的目标:“应该是……一个红色的御守?看上去已经过了很多年了,边角有些磨损。”
“哈哈……果然啊。”
她笑了起来——不同于一贯的,没心没肺的阳光笑脸,那反而是更经常出现在一期脸上的表情——身为长兄长姐的表情。
雨音翻了个身,抛弃了蹲着的姿势,直接坐到了地板上。
“那大概是爷爷送给我们的东西吧,小学时候的事了。也不是多大的东西,很容易就会不见了,那孩子也真是恋旧啊,一直都带着。”
她轻声感慨着,仿佛说着于己无关的俏皮话。
一期一振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那……您的那个……”
“丢了哦,大概在太平洋的海底,或者被水流推到不知哪里的沙滩上了吧。”她说着,双手环过膝盖,似乎想汲取一点暖意,“现在的身体也不是我自己的,是政府用最尖端的科技打造出的产物哦——某些方面的性能,甚至赶得上身体弱一点的付丧神呢,价值2382万円一个,折合成小判会更便宜点。”
“这样的我……也没法自称是那孩子的姐姐了吧。”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事实。
一期一振无措地站在原地——他离死亡这一概念比人更加遥远,但纵使如此,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丝丝缕缕的悲哀,仿佛看不见的丝线一样扬在半空中,缠绕在他的咽喉处,使他说不出一句话。
只是心底里从未被注意过的某处,在那仿佛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下,突然疼了起来。
他无意识地张开了嘴,甚至连自己也不清楚他打算说些什么。
“……您……”
“那里的是什么人!!”
背后突然地响起了严厉的呵斥,方才还沉浸在自我情绪中的两人连“大意了”这样的感想都没来得及冒出来,身体已经抢先一步地开始了行动。蜷缩在窗台下方的少女一跃而起——
“呯!!!”
——理所当然地以头撞上了窗台。
“您没事吧?!”
这么大的响动早就引得教室里的学生纷纷抬头看来,一期一振一时也顾不上暴不暴露的问题了,眼前是明显已经撞昏了头暂时辨不清方向的主君,身后还有一旦被抓住就会陷入麻烦的“过去之人”,只得一咬牙把眼前的少女打横抱了起来。
“等等一期——”
“失礼了!”
——果断地,从走廊的窗户跳了出去。
头昏脑胀的雨音并未来得及跟上事态的发展,身体就突然感受到了强烈的失重,她惊慌之下奋力地探出头想要搞清状况,就在那一瞬间。
她看见了。
那个和她依旧有五分相似的少年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样瞪大眼睛看向窗外。
——就在那一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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