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当事人没有反对意见,行程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真白的策划能力足以在短短的会议时段定下初步战略政策,各人重新更新完己方的任务目标也不过前后用了几个小时,整场会议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结束了。
所以当雨音回到本丸吃过晚饭给一堆落下的公务收过尾,终于躲进琴房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才刚刚从旁边的小窗里扫进来。
——连同一个她想都没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一期?”
她惊讶地歪过头。
水色发丝的青年已经换上了内番服,但休闲舒适的运动款并不能阻止他仿佛身在道场一般的严谨坐姿,脊背挺拔得和窗框平行,在茜色的光线下凝成了一副坚韧的剪影。
见她进来,青年不避不闪,只微微低下头行了个礼,却是一言不发。
但他又确实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雨音毕竟给了他太多的特权,随意出入琴房不过是其中不大不小的一桩。
“……”
她一边摆正琴谱一边偷眼去看他,确认对方完完全全地没有搭话的意思,仿佛当真只是偶然进来休息,又偶然撞上她练习。
(……演奏家又不会怕被人看。)
这么想着,尽管还是有些莫名,她依旧闭上眼睛起了弓。华美的音色瞬间充斥了不大的练习室,隔音壁忠实地发挥了它应有的功用,将撞击在墙上的音符一个不落地封闭在严严实实的四角房间中,琴弦合着旋律的共鸣,引得人近乎连胸腔都震颤了起来。
不过是音阶练习。
一组顺势攀爬上去又依次跌落下来的音符而已,却依旧带给人这般的享受。
(不愧是,天才。)
一期一振注视着少女练习的背影,对方一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在此刻突然变得极有耐心,半个小时的重复音符单调地反复,她的手依旧很稳,呼吸绵长,丝毫不乱。
——然后空气突然爆炸了。
两三秒钟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少女切换成了一首练习曲,极度欢脱的小调带着盛夏的蝉鸣和五月的熏风一起从她的指尖滑落,充斥着极其强烈的自我主张和个人风格,以想要将整个房间涂满热烈的色彩的气势扑面而来,遂不及防得让人大脑一片空白,徒留她是主宰。
一期一振罕见地感受到了所谓心跳是怎么一回事,刀剑的付丧神有着人类一般的外形,内里究竟是如何构造的却是无从得知,但此刻,他靠近左侧的胸腔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受,节奏与她的旋律相同,无法自控。
他想,他大概很喜欢这首曲子。
——因为它和少女,是那么的合适。
合适到,他尽管理智上知道这很无礼,还是忍不住在少女稍微停下的时候微微张开了嘴——
“——什么事?”
背对着他的少女抢先问道。
或许琴房真的是她的领域,听众一丝一毫的反应也逃不出她的掌控,少女将琴妥帖地放置到一边,用手背拭去了已经滑落至下颌的汗水,天青色的眸子斜睨着他,其中的神色无辜得都有些可恨了。
(是了,您就是这么任性,自我主义,由始至终都注视着谁都无法理解的远方。)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
“——您为什么,不继续呢?”
他轻声问。
“继续什么?”
少女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到他对面,手里还拎着已经被消耗了大半内容物的水瓶,这般从容的姿态瞬间刺激了他。
“请您……”
深呼吸。
“……继续、您的任性啊——!!”
在大脑做出指挥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紧紧地扣着少女的双肩,那是让他自己都感受到了疼痛的程度——
“您并不是那种委曲求全的人吧?这样的任务,像以往一样推脱掉不就好了吗?!像您这样的人,如果被那些事情绊住手脚的话——”
脑海中一片迷茫,口中吐出的是平常的他绝不会擅自提起的字句,连同那份被封尘许久的记忆一同变得明晰。
“——只会和那位大人一样,在无法完成自己的期望的情况下,就那样逝去的啊!!”
(您会遗憾的吧?)
痛苦的眼眸如是说道。
(您会痛苦的吧?)
“请您,不要尝试忍耐啊……”
宛如叹息。
他并不擅长表达激烈的感情,方才堪称犯上的行为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最后一句话的音量不过是喃喃自语的程度,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清。
然后,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脸被人捧起来了。
“我说啊,一期……”
他顺着对方指引的力道抬起头,少女脸上的神色十分奇异,那是一种介于清醒和困扰之间的混合表情,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下愈发显得暧昧不清。
“不要再忍耐了什么的……”
“说的,不是你自己吗?”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头一次认识他一样认认真真地将他打量到底:“因为是名刀就必须不负荣耀,因为是哥哥就必须坚强又可靠,因为是属下所以无论多么为难的要求都会完美达成——很久之前我就在想了,这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心呢?”
她支起了身子,以便和他视线平齐,目光一错不错地望进了他蜜色的眼底。
“或者说,正是因为一期太压抑了,才把率性而为的渴望加给了主君这一角色……”
额头相抵,呼吸交错。
她的手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后脑,强势地制止了他的后退。
“不是吗?”
“——”
一期一振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他的呼吸像是刚刚打了一百场车轮战式演练场般毫无章法,然而如果不这么努力地汲取氧气,一定会早晚溺死在少女制造的空气中——
“试着说说看嘛。”
她的音调一如平日般说一不二,却又带了些说不清的引诱。
“什么都不去思考也可以,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吧?”
他近乎是被逼上绝路了。
连同呼吸都在颤抖着。
(您究竟……)
他缓慢地抬起手,沉重得仿佛在破除一件束缚他已久的阻碍,在终于触及到她发丝的瞬间,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
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是出于爱慕吗?还是出于单纯的无路可退的感情倾泻?亦或是对主君的要求发自内心的服从呢?
他不知道。
只有一点无比清楚。
这是先的。
“……你看吧。”
一吻结束后,完全不像刚刚失去自己初吻的少女伸出手,拦住了付丧神的肩颈。
“稍微听从一下自己的直觉的话,会简单很多哦。”
天青石色的眸子里充斥着他的倒影,少女安静地发问了:“现在再想想,不是你‘应该’问什么,而是‘想要’问什么?”
“——你真正惧怕的,不是我仅仅一次的退让,能让你如此不安的东西,是什么?”
思维在少女的抽茧剥丝下渐渐清晰,剥离了冠冕堂皇的掩饰借口,留下的东西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受到了陌生。
却又无比安心。
他闭上了眼,吐出来声音听起来像别人的一样。
“回到过去的话,回到您曾经生活的那个时代的话,您不会离开吗?放弃迄今为止的一切,从‘那个时点’重新开始——”
人类是渺小而脆弱的东西。
这一点,他在关白大人死亡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您也是吗?是那样,随时会被意外夺去存在本身的血肉之躯——)
“嗯,不会哦。”
少女笑了。
“好啦一期,看着我。”她珍惜地,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头,对上了那依旧颤动着的蜜色眼瞳,“我是鬼哦?是已经死亡过一次的人类,是‘不依靠重来’也可以继续向前,拥有未来的特殊案例。”
“我和你约定好啦,即使回到过去,也一定会和你一起,好好地回到这里。”
“说到底。”
少女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天青色的眸子弯成了新月的形状。
“——你的职责,不就是守好我吗?”
一如既往的不容拒绝,付丧神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就被加上了这个使命,仿佛不过是这座本丸中随处可见的场景,落在这个温柔过头的付丧神眼里,却像是在闪闪发光。
(啊啊,是这样吧。)
他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甚至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的情况下——
将那副笑容印入眼底之后,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一期一振,拜领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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