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南京后,继媛和继璇就要分开。从上海一路奔波到南京,一路上几乎没有洗澡,吃的也不多,想着就快要到东祥身边,继媛感觉心都安定一些。
继璇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物,只用手揽着女儿,撑着下巴出神。她不是没有看见对面的人时不时投来的询问的目光,也不是没有注意到她欲言又止开了又闭循环无数次的嘴唇,但她都假装没有看见。
她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的事,如今也不想再提起。
继媛看姐姐脸色憔悴,又一次次在她想要开口时岔开话题,她知道她不想说,便不再问。
二人默契地沉默着一直到南京。
南京有太多名字,又是多朝古都,苍老的城墙上日影斑驳,如今这里完全没有昔日的繁华,处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继璇的丈夫是个英籍华人,祖上在清朝初年便到了欧洲,原本不过是经商,结果后来闭关锁国,就没再回来。到了她丈夫这一代,虽依旧是黑发黑眼,却已同西洋人般身材高大五官立体了。
说来也巧,梁家与他们家也算世交,曾一同出海,不过一个去了西洋,一个下了南洋。继璇从日本留学回来,恰巧被那顺道来访的人撞见,竟是一见倾心。
西洋思想开放,那人在英国生长思想自然也是西式的,追求得街坊都人尽皆知。继璇向来又是温润的性子,两家人有意撮合,她便没反对。二人结婚不久,继璇便怀孕,生下了女儿baky。
“姐夫几时来?”临走时,继媛不放心又问道。
“明日吧大概,”继璇还是一副清冷淡然的样子,“他说要来带我上船的。”
“南京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了……”继媛担心地纠起眉毛,“前些日子还说‘误伤’炸掉了一艘英国客轮,这……”
“你不必太担心。”继璇握住她的手,轻轻揉了揉,“他们还没大胆到对英国籍人下手。”
“唉,”继媛听到有人在催她,只好叹息一声,“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记得给我写信。”
“嗯。”继璇点头,拉着女儿向她告别。
日后继媛想起这一幕总是潸然泪下,她想,若她执意带着姐姐离开,也许就不会有后面一系列的事情,她们的路也许就不会走向那个方向。
只是谁又能预料未来之事,命运总是缺憾的,方引人唏嘘而珍视。
……
继璇未曾想日军如此迅速就攻城,更没有想到南京沦陷得如此迅速。
当她刚刚被丈夫遭到扣留的消息打击到时,门外城里的哭嚎已经响彻天地。
继璇意识到,她所在的所谓安全区已经名存实亡。
继璇匆忙收拾东西带着女儿要逃跑。她手中攒着丈夫留下的接头人所在的接头地点,手插进大衣时碰到一张纸,她顿了顿,终究是没有拿出来。
她打开门,被外面的场景吓了一跳。
街道上到处都是倒塌的商贩平日支起的架子,瓜果四处翻滚染尘埃,又被仓皇逃难的人一脚踩碎,各色果汁在一瞬间炸开,悄然隐入黑色的煤灰之中。
逃难的人中男女老少不论贫富脸上都是恐惧的表情,然而再快的腿也抵不过呼啸而来防不胜防的子弹,坐在地上哭喊的孩子全身沾满泥垢,身旁躺着赤身**、血肉模糊的母亲。
继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满街的人影花了她的眼。她耳旁传来飞机的轰鸣和炸弹落下时爆炸的声响,脚下的地面变得不再平稳,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虚空。
她抬手,不顾手背上的尘土,抹了抹眼睛。
她低头看了看女儿,孩子还小,一双大大的眼带着好奇和疑惑,刺伤了她的眼睛。
她的丈夫被日本人扣留,她带着女儿势单力薄,除了尽快找到丈夫给她安排的接头人以外,她别无他法。
她拉着女儿,在炮火硝烟中跑出了早已不再安全的居所,加入慌乱的难民群中。
她身后的房间墙上,古老的日历页纸泛黄,上面显示着一个永世铭记的日期――
12月13日。
……
继璇拉着女儿一路狂奔,孩子还不懂事,一直在哭,她只好把她抱起来。一条腿跑得几乎要麻木,沙粒石头尖锐的棱角穿过厚实鞋底扎入脚心。
但她顾不得疼了,一路上看见的破碎的肢体和耳旁从未停止的哭喊让她心发颤,她一直以来的冷静化作昨日烟尘。
“站住!”
一句日语瞬间让她的恐惧上升到极点。
她匆忙回头,看见两个日本士兵拿着刺刀向她走来,目光在她身上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
二人边走边轻挑地交流着自己的感受,不时大笑,目光带着**裸的雄性动物看到雌性时野兽般的目光。
再生物没有了。
继璇第一次痛恨自己对日语的精通,那一句句轻薄的话语像尖刀一下下刻在耳膜,让她的心鲜血淋漓。身上的大衣明明厚实得即使下雪天都不冷,她却觉得它薄得像一张纸。
“别过来!”
无用,她被一把推倒,路上的石头扎在后背火辣辣地疼,风扬起她旗袍开叉的下摆,小腿划过路上的砂石带来一阵皮肤撕裂的痛,留下一道道脏兮兮的血痕。但她感觉不到疼,只知道把女儿紧紧护在怀里,身体因为寒冷和畏惧抑制不住地颤抖。
无用,孩子被用力扯到一边,因为离开了母亲和磕到了头而大哭,想要爬过来却又被一脚踢开,原本干净漂亮的小夹袄沾染上一层黑灰。
一双手已伸向她胸前的盘扣,用力一扯,面料上好的旗袍领子被大力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雪白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期间旗袍的领子在娇嫩的脖颈间因迅速转换位置而产生巨大的摩擦力,让她的皮肤被勒出一道红痕。
白皙的颜色点燃了那人眼中的火,他裂开嘴笑着,身躯压下――
“不要!”
“干什么?!”
一声凄厉的尖叫和一声愤怒的厉喝同时响起。
响动停止了,接下来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近在脸前的热度挪开了。
继璇睁开眼,头上的阴影挪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手。
但她不敢接,方才的惊吓让她的心跳快得厉害,现在她还处在一种心悸的状态。
“你没事吧?”
带着心疼和安抚的熟悉嗓音。
继璇抓着春光外泄的领口,勉力撑起身子,看见刚刚那两个日本士兵神色古怪站在一边,还有一个军装高级一点的一脸肃然男人,还有便是――
放大的、就在脸旁的北川的脸和那双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的黑曜石一般闪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