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小城内繁华之地灯火通明,尽管路上不时驶过的军用卡车和上面排列整齐的士兵让空气中弥漫一股紧张气氛,但酒馆里的人们只瞥过一眼便继续寻欢,仿佛北方的战乱和几百里外的炮火都与己无关。
坐在灯光炫目的大厅,耳边是混着唱片被划刮的金属摩擦音的舒缓舞曲,眼中是衣冠楚楚的男子与盛装打扮的女人轻柔慢舞的身影。
叮叮是觥筹交错,嗒嗒是高跟鞋跟在敲击瓷砖地面,水晶酒杯反射头顶灯光刺进眼中,眼前这一派上流社会的景象仿佛一场自欺欺人的荒唐闹剧,使人不由忆起泰坦尼克号晃动之时头等舱的歌舞升平。
再无法忍耐,继媛放下盛着鲜血般酒液的高脚杯,推开琉璃瓦装饰的白色双开门,融入露台的黑夜与冷风中。
远望,是无边的黑,再远一些,却仿佛流星雨坠落大地一般,隐约有间断的白光,闪亮如同夏日烈阳。
但她知道,那是交火时炸弹爆开的白光,与太阳无关,也许也有关。
她在这里已过了不知道多久,只凭少校未婚妻和岭大数学系高材生的身份在情报处谋得一职,日日同各式密码打交道,也算是学有所用。
白天总是很繁忙,电报的滴滴声从未停歇,此刻也还在响着,日日送来的各地的战报让她触目惊心。
然如此乱世,在夜晚竟是灯红酒绿如太平盛世,想来也是讽刺至极。
“梁小姐不去跳舞一个人独自在露台,不知情的还以为是陈少冷落佳人流连花丛呢。”戏谑的调侃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扭头,黑暗里那人一身纯白色的西装,手里杯中的红酒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着,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我只是出来透气,”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番,他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先生不也冷落了女伴?”
“我没有女伴。”说着,他从阴影中走出来,灯光下她看清楚了他的脸。
该如何形容?国字脸的方正轮廓,内双的黑色眼睛,利剑般飞扬的浓眉,厚度适中的嘴唇和东方人的鼻梁,竟是说不出的一股硬气。
“梁小姐幸会,我是许令炎,”他伸出手要与她交握。
她垂头,没有回应,他将手收回,无奈地摸摸鼻梁,“我为方才的冒昧向您道歉。我想还是有必要知会您,我是您的朋友,或更准确来说,是同伴。”
“许先生真会开玩笑,在这厅里的谁人不是同伴呢?”
“但并不见得每个人面子里子都能做同伴。”许令炎倾声靠在阳台,轻声唱起了一段窦娥冤。
如他所预期,继媛闻言,原本垂下的眼皮刷地掀起,她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眼里显现出不解,但他从中看到了极力掩饰的狐疑和惊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在伪装方面,你需要成长,”他拍拍她的肩膀,径直走向大厅,“来日方长,不急。”
继媛没有回头,她站了一会儿,觉得晚风似乎凉了些,天上的云,好像变厚了。
……
收到继璇的来信时继媛正真正专心致志地研究刚到手头的新密码。
东祥推门而入时,入目即是满桌满地的杂乱无章的写满各种数字运算的草稿纸,往上,椅子前继媛正埋头奋笔疾书,左手手指以一种极高的速度摆弄着额边的一条头发。
她专注于解密,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正如多年前在荔枝湾边那座大屋朝向水边的书房里专心解决排列组合题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避过地上散乱铺着的稿纸,将手中的黄色信封轻轻放她手边。
他没有打扰她,一如既往地静静地看她沉迷于手头的事情。
阳光透过窗棱落在灰白色墙壁,他眯眼最后看了她――他的未婚妻――一眼,轻轻地转身离开,不忘为她带上门。
“你在这里看着,如果有人来就告诉他梁小姐在忙,不见客。”
“是。”
……
日头西斜,晦暗的光线终于宣告她工作的终结。
她侧头,土黄色的信封上“继媛亲启”四字蓦地撞入眼中。她心中漾起欢喜,迫不及待地撕开封条,还没将白色的信纸完全展开便迫不及待地读了。
一字一词一断句,娟秀规正的瘦金体,是继璇的笔迹无疑。
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她又是从何处寻得如此上佳的钢笔,竟从头至尾没有一丝卡墨的痕迹?连笔画间不经意的连笔都清晰可见,尤其如她信上所言,仍在南京?
据她所知,南京那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之后可是已成人间炼狱,姐姐是如何写出这样一封仿佛来自天堂的信笺?
正想着,门被轻轻敲响,继媛抬头,眼中映入东祥瘦高的身着笔挺军装的身影,她感觉心头有丝丝甜意,笑意已经从眉间眼角落到咧开的嘴角。
继媛潦草地放下信拿镇尺压好,便如小女生一般急匆匆地跑到他跟前,奈何到他跟前时又懊恼自己太过急躁,猛地羞红脸刹住脚步。
“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东祥笑着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温柔拉过她的手,“看你高兴得,饭都要忘了吃。”
“姐姐来信我自然高兴。”
“说了什么?”仿佛不经意地,他开口,握着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她说她很好,姐夫被释已回英国,就是她不知为何还呆在南京。啊对了,念瑢没有跟着南开跑到西南去,反而和她碰上了。”
念瑢?东祥挑眉,却不言语。
自打她考上南开大学到天津,再加之他奔波于各地,便鲜少收到她的消息,只是这南开、北大和清华联合开办西南联大的事到底重大无人不晓,作为南开学生的念瑢不待在云南反而跑到沦陷区的南京,着实让人吃了一惊。
转念一想,几日前听闻的有关继璇的传闻,再联想到对各种爱国活动和学生起义极其热衷的堂妹,他感觉太阳穴突突地疼,直觉念瑢走到继璇身边不是偶然,怕也有别的目的。
至于继璇……他垂首看了看挽着他胳膊犹自沉浸在与心爱的姐姐恢复书信的喜悦中的继媛。
看样子继璇只字未提自己的处境,虽说是未婚夫,但到底是姐妹俩关系里的外人,这种事情还是让继璇亲自告诉她为好,旁人开口总不免带着挑拨和贬低的性质。
只是,希望继璇能早些开口,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诶,那个许令炎,是什么人?”
“你认识他?怎么认识的?”东祥皱了皱眉。
“那天在露台碰见的,”以为他吃醋,继媛笑嘻嘻地解释,“放心,我不会见他思迁的。”
“我知道。不过这个人的底细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是上锋派来的,军衔还挺高。”
“这样啊……”恍然,继媛想起前些日子碰见他时的场景,仔细回味了那一小段窦娥冤,若有所思。
会不会太快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