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家姐:
见字如面。自去年12月南京分别,我心一直挂念您。近日终于收到您的来信,让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只是我心下疑惑为何您未随姐夫离开南京,据我所知南京已是沦陷区,您不过一介女子,如何保全自己?
关于您所询问的我的近况,我早已安全到达。如今在**情报处负责解密,于我也算是一大幸事。只是前方战况危急,日军在德国方面协助下密码复杂多变,眼下我们仍是不得其要领。
我与东祥一如既往相处和睦,如今只盼战争早日结束。
这些日子我认识了许多人,包括一位姓许名令炎的先生,初见时印象不大好不料相处后竟颇为投缘。
这位许大哥对孟德斯鸠与卢梭的独到见解令我惊喜。我来此多时所见多是粗人或热衷享乐之俗人,而今遇一能与东祥般与我投缘之人实在是他乡遇知己。
听闻念瑢在你身边,心中虽疑惑却也欣慰,总算是有相熟之人在你身旁帮你照料小beky。只是念瑢到底大学还未毕业,若寻得机会还要将她送回云南较好。
记得好好照顾自己,保持联系。
媛
……
夏日裹挟着闷热的气浪悄无声息地到来,太阳自南回归线往北跨过赤道直逼北纬二十三度。
空气流动成风,温和却坚定地在人们还未来得及意识到的时候便褪去了肌肤上的亚麻长衫,为炙热日光的接触打通了道路。
院落据说是一个清朝大官留下的,中式的庭院布局,书房厨房应有尽有,甚至庭前还有一个小小的装饰鱼塘。
书房里,木制的毛笔架上挂着上好的、尺寸齐全的笔尖已然沁有墨迹的毛笔,乌黑光亮的墨块被一双稚嫩的手磨着,圆形镇尺压在白色宣纸一角,宣纸上湿润的黑色比划是毛笔的吻痕。
笔尖按提划收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纸上起舞,握笔的戴着翠绿手镯的莹白手腕动作稳健流畅,行云流水,一篇《马嵬》已成。
“过来。”她抬头,撞入一双澄澈的眼瞳,其中的好奇和兴趣不加掩饰地流露。
她招手,女孩马上放下真正研的墨块,也不洗手就急匆匆跑来。
她将她抱起,将一柄细细的毛笔放在她手心:“你想学写毛笔字吗?”
女孩点点头。
“好,”她将她的手指摆成握笔的姿势,握着她的手将笔竖起,带它蘸了墨,又轻轻在砚壁仔细把笔毛一根根拢好,提着锥形笔尖带着掌心小手写下第一个字,“你要知道,书法是中国的,你若是写书法,写的也一定是中国字,知道吗?”
“可是妈咪?”女孩回头,稚嫩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入声腔,“这和我们讲的话不一样。”
“这是国语,李先生教过你的。”她揉揉女孩的头发,“我们说的话是粤语,但我们要写国语,知道吗?”
“为什么呀?”
“因为,”她凝视着那双纯真的眼睛,神情变得严肃而认真,“我们是中国人。”
话一出口,倍觉讽刺,这样的话由她嘴里说出竟连她自己都觉得变了味道。
“可是北川叔叔和松原叔叔都是日本人,我们现在在日本人家里。为什么我们会在日本人家里呢?”女孩直白地问。
她早就发现外面那些人和自己说的是不一样的语言,既不是爸爸的英语也不是妈妈的粤语又不是李先生的国语,这种语言她从来没有听过。
北川叔叔说这是日语,告诉她他们是日本人,而妈妈却说他们是中国人。那为什么作为中国人的他们不在中国人中间却待着日本人中间呢?
继璇沉默,眼睛里翻涌起悲苦的情绪,她的内心在痛苦挣扎,面对这样的提问,她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她想起了不久前,最后一次见到丈夫的时候,他眼里的失望与厌恶,也忘不了他甩开她的手,负手上船时冷漠的背影。
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再给她。
思及此,继璇眼中隐隐含泪。她能够如何呢?每个人都逼她,北川如此,他亦如此。
第一次在北川的寓所醒来的时候,她内心充满羞愤与恐惧。北川从门外走进来,穿着齐整的军官制服,穿着锃亮的军靴,脸还是她熟悉的脸,只是那双眼睛到底有所不同。
“我只有一个条件,”他说,让她看见他眼中流露的**,“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妈咪?妈咪!”
继璇回过神,发现beky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等答案。
“等你长大了妈咪再告诉你,ok”
又是这样,她有点失望,不管问谁,答案都是一样。她怀疑大人们都串通好了就这样搪塞她。
她撇撇嘴,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继璇转头望向窗外,从她的所在恰好可以看见门口处站着的奉命跟随保护她的日本士兵的黄色军服衣摆。
那抹黄色刺痛了她的眼睛,勾起她最不愿回忆的、她不堪的开始。
她垂下眼睫,奋力压抑住喉头涌起的酸涩,将心头混杂着的羞耻、懊悔、纠结一并压下,只剩下一种颇具献身精神的大无畏式的平静绝望。
这是她选择的路,纵千难万难,亦不悔不退。
……
遭血洗后重新建立秩序的南京,荒芜如同史前城市。随着日军一批批入驻,作为军队所需的花柳巷迅速兴起,竟成为金陵城内最热闹的地方。
这里夜夜灯红酒绿,各色女子从金发碧眼的白人到被抓来或自愿的中国女人再到日本女人皆身穿和服,垂首低眉候在门口或回廊,只要一个呼唤便乖顺进入某一个包厢参与其中的声色盛宴。
念瑢脸上化了厚重的艺妓妆容,随着带路的女人一路走到院子尽头,被带入一落幽静庭院,院中候着妓院老鸨式人物的酒馆老板――日本女人松原麻美子。
美子见她一脸夸张的白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挥挥手示意带头的女人带上门离开:“第一次见你这样,真是大吃一惊。你若是随我到日本做艺妓,估计裙下之臣无数。”
“别开我玩笑了,”化成这样念瑢也是很无奈,但以她的身高,这样的艺妓身份最适合,“快带我见他吧。”
“请随我来。”美子礼貌地微微行礼,转身就领着她朝院子内部走去。
穿过回廊,美子在竹帘边驻足,低声道:“打扰,人来了。”
说着,掀起门帘到刚好容一人通过,待念瑢入内又将门帘垂下,无声无息地退出去。
念瑢坐下,看着对面一身日式打扮的年轻男人将沏好的清茶放到她眼前:“谈得如何?”
“我说过继璇姐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右手捻起茶杯,双手平举稍稍向前,再回手,左手盖在右手背,微微仰头抿茶,再缓缓将茶杯放下,念瑢开口,“她答应了。”
男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沏茶的手平稳镇定。
在他看来,这不算什么牺牲,不过是尽责罢了:“很好,你就在她身边看着,每个月这个日子到这里来向我汇报。组织上有什么行动或者日军有什么异动,你可以知会美子。”
知会一个日本女人?念瑢挑眉。
“美子是自己人。”不用抬头就能看出她的怀疑,“这家妓院就是专门建立来做据点的,美子的日本人身份给我们省掉了不少麻烦。”
“据我所知,北川身边的那个副官也姓松原。”
“他们是兄妹,”男人看她一眼,“但他们的立场不同。美子一直是反对战争的,只是兄长是军人。我加入组织的时候,美子是见证人之一,你不必怀疑她的可靠度。”
念瑢挑眉,对方的话已经很明显。作为一个后辈,贸然怀疑资历比自己老的前辈的忠诚是很危险的。
尽管出于哲学系学生的学术习惯她很想论证一下反对战争与忠于组织是两码事,但她还是闭上了嘴巴。
“我不管你是不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也不管你年轻与否,你要清楚形势的严峻,一旦出了什么事,谁都救不了你。”
如果有意外,她是第一个弃子。
念瑢不由自主地拢了拢手,后背感觉到一片冰凉。
从前她虽然活跃于各种学生爱国运动,但向来光明正大,像这次一样处处充满伪装时时小心翼翼倒真是第一次。
“不用太紧张,梁继璇虽然从未受过训练,但以她所受的家庭教育和长大的环境来看,她在伪装方面的能力并不弱,也许有时候她还能帮到你。”
念瑢疑惑地看向对面,开口还想问点什么,却见他已经摆手,敲敲门框唤来了美子,显然没有对于这个话题深谈的兴趣,只好压下心头的疑惑起身。
“记住,对于给你的的话,少问为什么,多想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