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忽过女墙来。
这诗中的石头城终是在脚下,不知承载多少故事的古城墙伤痕累累。
北川立在城头,望着脚下的南京城,脑海中忽地闪现刘禹锡的《石头城》。
说起来,他对中国的兴趣自从有意识开始便有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知道自己的血脉根源以后。然而北川家族是彻彻底底的日本大家,想要从中获取有关中华文化的半点消息是奢望。安全起见,他也从不试图寻找。
直到遇见继璇。她是极爱诗词的,眉目中那股若有似无的文人气息总能轻而易举让他沉溺。
记忆中她总是一身棉布长裙,手里捧着线装的诗集,坐在京都的樱花树下就着阳光低声吟诵。
在她之前,他从未见过如此女子,明明生活方式和爱好都很中式,偏偏满脑子都是西方的新思想。她眉目温和言辞谦逊却自带一股清高孤傲,出口成章多愁善感。
彼时他们总是喜欢在樱花树下交谈,她总是眯着眼自豪而兴奋地谈论喜爱的诗人,从宋玉到大小李杜到苏辛到马致远,从春秋到明清,如数家珍。
而他则偏好于英美意大利的作家,两人一东一西也是互补了。
人生难得一知己,若这知己还是异性,产生倾慕之心与占有之意便是人之常情。第一次,他做出了危险的举动,自私地把她留下。
思及她而今正在他为她寻来的的院落,被他照顾着,连日来为战乱扰得心烦意乱的心绪竟平和下来。
她这样中式的女子,大概是会喜欢那庭院的吧。据说那是清代某位大官的别院,据他所知,中国从前的官首先就是顶级文人,想来品位应该和她的意。
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无他,只想见到她。
……
黄昏的余晖映照在灰色的院落,丝缎一般在女人柔滑的旗袍面料上铺开。
她半张脸隐在夕阳里,目光温柔地看着不远处兀自嬉戏的女孩。
北川甫一进门就看见如此场景,竟如同在家一般,那母女仿佛便是他的妻女。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眼神黯了黯,对于小beky,他总是抱着矛盾的情绪。
不可否认,他不自觉的十分喜爱这个孩子,但一旦想到这是她与别人的孩子,他心中又升起丝丝不忿。
“用过饭了吗?”
继璇听到声音,把视线从beky身上挪到进门的北川身上:“没有,beky说要等你。”
见到他,beky马上停下手里的活计,吧嗒吧嗒地一溜烟就冲到他怀里,把他撞了个满怀,嘴里高兴地喊着:“北川叔叔!”
他一把将她抱起,嘴角不自觉露出慈父般的微笑,她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他,咧开嘴笑。
继璇站在一旁看着,这父女一般的画面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撇过头,忍下涌上心头的冲动。
“你最近回来得越发晚了,可是有事?”不经意一般,她走来,伸手抱过女儿,随口问了句。
“是,最近上海那边有批军火要过来,我们正忙着准备交接。”
“噢,那你自己注意着点,别太累了。”继璇没什么太大反应,也任由他的手环上腰间,俨然已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过小日子的模样,跟外面报上讽刺的一模一样,“先吃饭。”
“那个女人你打算留着?”
“嗯,怎么都算是远亲,总比你随便抓回来的一个不情不愿的可靠。每天都在怨恨嫌恶的目光下生活,我可没有那么宽的心会觉得有安全感。”
北川蓦地想起外边的中文报纸上对继璇的各种恶毒描述。目光一沉,他转头看向松原,后者露出无奈的表情。
“你不用怪他,”继璇的声音和表情一样淡,“就算不看报我也知道他们会怎么写。我如果介意这些当初就不会答应留下来。”
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北川看着眼前这个红颜依旧的女子,想到自己每天看到的听到的言论,心里感到心疼,但想到这多少算她为他的牺牲,心里又看到自私的快乐。
“等战争结束,我带你回日本,带你去富士山,去泡温泉,可好?”
继璇抿唇,到底是谁太天真。如今不管在哪里她都是被非议的,一个战利品性质的女人在胜者的国度能有多少尊严可言?
“好。”继璇抬头,朝他笑,笑意里藏着羞涩。他有些愣,这神情竟是与当年的她如出一辙。
他将她连带beky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喃喃道:“谢谢你回到我身边,阿璇,我是,真心爱你。”
继璇不语,眼中依稀有晶莹。她强制自己压下心头的酸涩,告诉自己要心如止水。
然而她到底是有情有义的人何况还是多愁善感的女人,若是对着不相关的男人她或许可以做到无动于衷,然而身后这胸膛的主人,到底是年少时曾经深切爱过的人,如何能不让自己陷进去?
可是,他是她最爱的人又如何,他身上流淌的血脉来自她仇恨的土地,他分明是她耻辱的来源。
她应该恨他就像恨他的国家一样,但她却放不下往昔的情谊,这便在她原有的耻辱上更添一层。
大概是她的原罪,又是她的宿命,从她毅然决定赴日本求学时,便注定会有这么一天。
距离军火抵达南京的日子愈发近了,北川也愈加忙,每日工作结束以后继璇早就带着孩子睡下了。
军火预计就在今夜到达码头,北川虽提前吩咐好了下面的人,却也不敢合眼。
继璇哄着beky睡下,自己回到隔了一扇门帘的房间,环顾四周,没有念瑢的身影。
如果不出意外,军火今晚就会抵达,念瑢此刻必定是去和她所言的那些人去截军火了。
继璇有些忧心,看北川近日忙碌的样子,这次的军火必定数目巨大,他们这一去,不知会有多少危险。
已是深夜,继璇睡不着,隐约听到交火的声音。这在南京城本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她却觉得今晚的声音格外刺耳。
她起身,披上薄纱披肩,推开门,走进院子。
“梁小姐。”她刚踏出第一步,两三间屋子开外的房间的门就被打开,松原衣着整齐地走出来,“夜深,小姐莫要出门,当心着凉。”
继璇了然,北川到底还是太了解她,无法对她不设防,当初的好印象如今反倒成了绊脚石。
“今晚很吵,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如果副官不放心,可以跟着我。”说着,继璇就已经迈开脚步。
后面果然传来亦步亦趋的脚步声,她嘴唇微勾,步幅不变地朝院外走。
院子外头便是秦淮河,月光洒在水面上粼粼漾着波纹,水面上浮光跃金,一轮明月静影沉璧。
城中一片漆黑,一座座屋子黑色的轮廓仿佛墓碑,城市恍如坟墓。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继璇望着河水,嘴里低低吟诵着。这句诗,对于此情此景此事也算是极为贴切了。
夜很静,只有夏虫的鸣叫。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息,隐约混杂枪火的硝烟味道。
继璇静静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在思索,又像在等待什么。
松原立在她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女人。
不可否认,她很美,不是那种容貌倾国倾城的美,而是十分有味道的美。
第一次在上海,远远望见她与她妹妹,便一眼看穿那脏兮兮的衣服和乱蓬蓬的头发不过伪装,如今看着她一身深蓝色旗袍,脊背挺直地立在前方,肩上披着白纱披肩,只那样站着,便已然流露出清冷高贵的气度。
难怪少校对她如此深情,这样一朵白玫瑰,饶是哪个男人都是难以抗拒。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一直难对这个女人付诸信任。一个原本清高傲骨的人突然屈就就好比原本习惯食肉的人要斋戒,不得不让人想要深究其中缘由。
密集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松原回头,看见起码一个排的人正要走进院子,而北川就站在一边,显然默许这样的行为。
继璇回头,露出疑惑地表情望向松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边说着,就朝院子里走去,beky还在屋子里睡觉。
一只手拉住了她。
“你们这是做什么?”她愠怒,“beky还在睡觉,她会被吓到的。”
“我让人把她带出来了。”北川回答,表情很冷。
继璇望着他,心里一惊,如此表情不过与他的军人身份相当罢了,她竟觉得不适,看来还是自欺欺人地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怎么能忘了,这个男人,是敌人。
“今天果然有人来截军火,他们带着东西往这边来了。”他停住了话头。
她知道他的意思。她没有看他,却也感受到了他望过来的的沉沉的目光:“你在怀疑我。”
是陈述句。
“我晚上睡不着,一直跟松原在外边,你可以问他。”见他不答,她兀自说下去,甩开他紧握着她的手,“你的副官日日跟着我就差洗浴和如厕了,若是有什么问题你应该第一时间去问他而不是来找我兴师问罪。”
北川知道她生气,也知道她早就看穿了他对她的保留,心中升起愧意:“对不起阿璇,我没有办法。”
“我理解。”她冷冷地答,一手抱过来人递来的因为被吵醒而大哭的beky低声安慰,目光越过beky肩头看向后面好像只来得及穿上外衣的匆匆走来睡眼惺忪的披头散发的念瑢。
“继璇姐,这是要拆房子呢?”念瑢装作一副刚睡醒的混沌模样,不着痕迹地轻轻点头。
“我不知道,问他。”
念瑢的目光在两人间扫了扫,没开口。
“长官,仔细查过了,没有。”
“嗯。”北川应声,眉毛蹙起,“顺着路追。”
“是。”
北川看向继璇,后者撇开脸,只自顾自地和念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拍着女儿的背哄她睡觉。
见人都从院子里出来了,继璇招呼不打地就进门,甩给北川一个背影。
“少佐……”松原看他一直盯着门口,忍不住开口。
“你一直和她在一起?”
“是。”
北川心中松了一口气,虽惹恼了她但至少证明她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日后要多花心思哄回来罢了。
他拍拍松原的肩膀:“照顾好梁小姐。”
看着北川离开的背影,松原挑眉,他原以为他不过只是让她做个情人,不想他竟是认真的。
然而据他所知,北川所在的家族并不是一个会接受“战利品”的家族,不论是庸脂俗粉还是白月光。
中国有句古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大概是可以用来形容这二人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