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从首饰店回来,继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连东祥都没办法敲开她的门,至于情报处更加是告假告到处长脸色沉了又沉,若非看在东祥面子上,她估计早就被从军统中除名了。
没人知道她把自己关在里面干了什么,只是开门那天她表情冷然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双眼睛依稀还有些红肿。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份声明贴到了报纸上,引起一片哗然。
她没有怪任何人没告诉她这件事,却不如从前那般活泼了。这期间继璇给她寄了很多封书信,光是从信封上的字就能看出寄信人的焦虑,但这些信她一封没开封,全都原封不动地放着。
东祥对她的状况很忧心,接连几日都试图约她出去散心,但都被回绝,相反,她倒是时常与许令炎在一家小歌舞厅见面,引得外头有些风言风语。
没有人注意到,她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瘦下去了一些,眼睛上的窗帘有落下的趋势。
继媛越发静了,若是有人曾亲历过十多年前梁家那件事,大概会发现她的改变与当年的继璇惊人相似。
一天,天空也一如既往灰蒙蒙的,飞过的鸟都是黑黑的,虽说不是乌鸦,却与乌鸦无益。街道上的陌生人多了一些,大多是商人,据说是敌占区来逃难的。跟随他们而来的,是紧张恐慌的气氛,城内莫名其妙死去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过了下午五点街道基本就空了。
“找我?”推开木质双开门,继媛望着屋内齐整站着的三个男人――许令炎、陈东祥和上校,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继媛啊,”上校缓缓开口,将手头早已沏好的茶递过去,“你在情报处也不久了,上峰很欣赏你的能力。”
继媛双手接过茶盏,左手倾斜杯盖掩住嘴唇细细品着,嗯,是上好的龙井。
“上峰打算把你提拔上机密情报署,也就是说,正式把你列为军统特工的一员。”
继媛抬头,惊讶至极。
“所以,你要被送去训练。”上校不着痕迹地看了陈东祥一眼,“东祥觉得你会有异议,我就特意问你,你愿意吗?”
“上校,她……”
“我愿意。”出声打断他的话,继媛放下茶杯,忽略东祥愕然而复杂的眼神,坚定看向他,重复道,“我愿意。”
哪怕知道这多半因为自己与姐姐断绝了关系,哪怕清楚军统大概对她半信半疑想给她抛出诱饵引她暴露,她还是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
她余光瞟到靠在一旁一直一语不发的许令炎,后者感受到了她的扫视,只抬起眼皮看她一眼,没有准许也没有不同意,却隐隐有些责备的意思。
她挺直了脊背,这么久了,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她可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
“行了,那就这样,散了吧。”说罢,上校转过了身子。
许令炎没说什么,只转身离开,经过她的时候贴得很近。她感觉上衣口袋里有一双手经过的痕迹。
“走吧,我们吃饭。”东祥看着她,眼神复杂,他看见了许令炎的动作,不知道她怎么会和这个人走得那么近。外头那些话他一概是不听的,但他们来往甚密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但她却从来没有提起过,为什么呢?
“你先去吧,我想上洗手间。”说着,继媛转身就要走,她要看那字条。
“媛媛,”他声音沉沉,经过她的时候没有停下来牵她的手,“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继媛的脚步停滞了一下,笑笑:“你吃醋?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们之间没什么。“
“我们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脚步不停,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在进入军统以前,继媛从来不知道原来日日笙歌一定程度上是假象,好比如今这座三层楼高的美式风格的建筑,竟是机密情报署所在。
她忘不了第一次走进这里时,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和严肃。
一楼是陈设简单的接待厅,沿着咯吱作响的木制楼梯直上二楼,左边是一排过去的电报接收传送室,右边则是分析和侦查办公室,三楼是档案资料的所在,是整个情报署最为重要的地方,故二三楼间有人守着。
楼道里来往的除了身着深绿色军统制服拿着一沓厚厚纸张一脸严肃的情报人员,也常有身着黑衣头戴黑色礼帽盖住大半边脸的特工。他们大多行色匆匆,无瑕注意新人。
不知不觉,冬日又一次到来。尽管天气一天天变得寒冷,尽管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增加,可直到大雪纷飞、玻璃窗结窗花那一天,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这里两年了。
军统的任务很多很杂,断绝与继璇的书信以后,除了和东祥、许令炎见面,她基本都把自己埋在工作里,职务倒是一路高升。
碍于工作的原因,她再也没怎么去过首饰店,关于那边的事情也大多是从许令炎或者阿轩那里听来的。
比起身居高位的许令炎,继媛反倒是和阿轩接触得比较多。中校不喜欢办公,花天酒地不需要带翻译,阿轩便整日跑到她这里来。两个人常常偷偷地那显色夜涂白色本看宣传册,再偷偷烧掉倒在炉渣里。有时候,他们会讲起李老师,那个总是一身长袍、头发短直的李老师。
继媛忘不了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的时候,国民党到处都在搜查共党分子,学校里被抓了好多人,也不管是不是无辜的,反正就是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那段时间,他们都很少进行以前的习惯了,想着避过风头再说。可谁知道那一天国文课,突然有几个军人闯进教师,粗鲁地就要拉走李老师。
李老师走的时候很是从容,用眼神压住了意欲跃起的他们,淡淡地说:“你们总算是抓对了一个人。”
他被枪决那天,她没敢去看。只知道那天正值台风,下着瓢泼大雨,李老师的鲜血染红了砖缝,一直流到珠江里去。后来,他们也在都没有谈论过。谁都不知道对方还是不是当初认识的人。
不曾想那么多年了,竟是这样碰见。
自从和继璇断了来信,加之能够搜刮来的书籍都看得差不多了,继媛觉得日子越发看不到尽头,空虚沉闷不说,还容易让人失去热情。为了摆脱这难忍的懈怠,她把自己扔进工作里。
她尽心尽力地收集、整理情报再按照不同等级设计各种密码,床头桌上摆着的都是复兴社的刊物,加之东祥一脉都是黄埔系,没人会怀疑她对党国的忠诚。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红是非多。一步步高升加之顶着陈东祥未婚妻的名头,想要找她痛脚的人永远比欢迎她的人多得多。如果一个人想要扳倒你,那可真是方法很多,也只有这种时候你会发现他的能力有多强。
许令炎找来那天,她正在办公室整理新收到的情报。如今的她已是情报署高级人员,戴的是高级女兵的帽子,穿的是剪裁得体面料考究的军服,与过去那个只穿着旗袍出入社交场合的大家闺秀大不相同。
“继媛,”许令炎罕见的没有敲门就直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面色是从未有过的焦急。他把信封放在她桌上,也不等她完全打开:“没想到这么久的事情都被翻出来,有人想动你。那天我们去沈姨那被拍了。”
继媛脸色有点发白,看着这张可以说是陈年老照片的照片,她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这……”照片上她和阿轩一同从首饰店出来,那天她情绪不稳,许令炎又有事要和接下来的人说,便让阿轩先带她回去。她当时感觉有什么东西闪到了眼睛,却留意,不曾想竟是埋下了一个定时炸弹。
照片中的她被阿轩扶着塞进车里,低着头,有点像被胁迫的样子。他俩后边首饰店的门口清晰而醒目。
她没记错的话,这家首饰店最近暴露了,沈姨失踪小厮们都被抓了。
“这要摆在之前是没什么大事情的,很容易就可以压下来。只是现在大家都在**,这张照片已经传到上面,恐怕不容易压,一定会有人来查你。”
“许大哥,这……”
“我和东祥都会尽力保你,你知道的,你现在对于我们来说举足轻重,不能失去。”
“我……”她张口想说如果有什么忙可以帮尽管说,可又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而起,便又失掉了勇气,“是我的问题。”
“前些日子晋西那事儿,等于就是开了个**的头,这照片又在这个当口出来,真是算好了的。不过没事,熬过去就行。”许令炎倚在桌边,心情烦躁地点燃一根烟,“没什么能够比在现在把你跟**扯在一起更能把你打进地狱了。”
继媛感觉脑子里乱得很,根本没办法静下心。
“没事,你就照我平时教你的好好回答问题,别的不用操心。”许令炎吐出一个烟圈,眼神失去焦距,手指合了又分,语气冷淡,半晌才道,“你当初就该听我的。”
继媛低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在谍报方面她仍旧太过稚嫩。
……
审讯来得就像龙卷风,让继媛手足无措。她强迫自己要保持镇定,她也的确做到了。
由于长期做情报,对于那些询问的技巧和陷阱她竟敏感得能够一下子感觉到,面不改色地绕过,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一场问讯下来竟是给人一种光明磊落的感觉。
那天之后,军统的人再也没有找她,她的工作也照常进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不攻自破,事情好像已经过去,一切风平浪静。
“继媛姐,别太辛苦了,我同情你的感受,毕竟那样的事情谁也不愿意经历的。”送资料进来的小女生见她埋头工作无瑕顾顾及自己,忍不住开口。
“什么?”同情?她有什么好同情?
“噢就是前段日子照片的事情。那个男的被抓了,果然是共匪呢!他对挟持你和逼你给他套情报供认不讳。”
嗯?!
继媛一下子抬起头,右眼皮突突地跳,极大的不安和惊惧从心底一点一点升上来最终铺天盖地占领所有感官。
“从哪知道的?”
“噢上头的消息,好像昨天就秘密处决了,诶?”
没有耐心听她讲完,继媛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阿轩到底是和她一同扎进同一个信仰的人,怎么说都是精神伙伴,如今这样没了,她没办法一下子接受。
跑到许令炎的居所,她也顾不得等管家传唤了,横冲直撞就跑到他的书房,进去的时候他正站在窗边抽烟。
“许大哥,阿轩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第一次,他的声音冷得像腊月时节漠河的冰雪。
许令炎转过头,看向她的目光和语气一样冰冷,甚至带着埋怨:“你猜不到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你现在对组织举足轻重吗?”
“所以……”她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粘住了,来的路上她就隐隐猜出了原因,但在猜测被证实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头顶一道惊雷批过,“他是……因为掩护我而死的……”
“没错!”许令炎啪得甩掉桌上的东西,他有告诫她好好注意,在她后来回忆起来告诉他时劝说她仔细调查上车前的亮光以除后患,但她没有,她就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把他教她的所有谨慎小心忘了个精光,“阿轩潜伏进**已经将近五年,为了你,组织决定牺牲他。因为你的不小心,他这么多年的潜伏全部白费!梁继媛,我告诉过你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你倒好,一个梁继璇投敌的消息就把你搞崩溃到基本原则都没了,埋个定时炸弹炸到别人身上!”
“对不起……”她没有办法说一句话反驳,想起岭大校园里那个腼腆的男孩,那个穿着军服眼神坚定的男人,她泪如雨下。
“有用吗?”许令炎闭眼,深呼吸,他感到很疲惫,“你该知道了吧,不管多久以前,只要你出现一点疏漏,都会被人揪出来,也算是,给你上课……”
只是这代价太过沉重,从此以后,她梁继媛算是背上了一条人命了。
从许令炎那里出来,继媛感觉自己魂都丢了。她一个人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打转转,眼前经过人、建筑在她脑海里走过场,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不同。
“媛媛,”手臂从身后横到胸前,柔和的嗓音带着心疼,她闻到了东祥身上干净的洗衣皂的味道,感觉后背贴上了一个温暖宽阔的的胸膛。
“东祥……”她木木地回头,仰头看见他低头望着自己,眼泪决堤。
东祥只以为她为被怀疑的事情委屈,他又从来见不得她哭,手指隔着手套轻拭她眼角:“没事了没事了已经查出来了,不哭。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个共匪。当年西安事变以后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那些**……唉!”
他的话一下子让她想到了阿轩,泪意越发重了。
隔着薄雾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柔和的五官和关切的双眼,继媛心里钝痛,她多么希望她能够和他说出心里真实的感受,多么希望能够对他全盘托出,多么希望与他坦诚相待,可是她不能,只因她清楚他的信仰,他与大多国民党人一样是不待见**的。
她只能把头埋在他胸口,让泪水肆意浸湿他的衣襟,让他不断地加大力道搂着自己哪怕感觉到疼也不开口阻止。
“媛媛,等战争结束,我们回广州,我们结婚,好不好?”他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在她耳边呢喃,“到时候,再也没有什么日本人,没有什么**,只有我们。”
继媛心头涌起浓浓的绝望,她闭上眼,感觉喉头被粘住,嘴唇在颤抖,但她说――
“好。”
……
时间最是调皮,一不留神便没了影子。身处敌后,一时安宁,竟眨眼又过几岁春秋。
继媛的办公室是独立的隔间,里头有一张小小的沙发椅。自从阿轩的事情平息以后,便再没人打扰她的生活。
从纸堆里抬起头,窗外西下的斜阳自开着的玻璃窗爬进屋子,在木桌上晕开一片橙黄。门被叩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在门把手上将它往前推,规整的军装袖口进入了房间的空气里。
“媛媛,你猜我给你带什么了?”第一次,陈东祥进门时候没有任何问候就急急忙忙地宣告来意,他的手中是基本老旧的书籍。
继媛扫了一眼,并不太以为意:“城里的旧书早被我们清扫完了,你现在拿给我的可以是什么宝贝?”
想起刚刚存到一点积蓄就迫不及待拿去搜刮旧书,甚至还把爸妈从新加坡寄来的钱款全部用去买书,她感觉到自豪,特别当他俩嫌公车太慢跑步到那卖书人府上先那洋人把书买下,拿着收获大摇大摆走出门迎面碰上抢来抢书――他们以为的――的洋人时那人脸上的表情,可是让她得瑟了好长一段时间。
说起来,这爱书的习惯,还是跟着姐姐得来的。
“这可不是在城里找到的,”东祥说着,眼睛里闪着光,把他平日里弥散不去的愁闷表情一扫而光,“这可是许令炎从郑先生那里拿来的,郑先生刚从日本人手中抢回来一批珍贵古籍运到重庆,让令炎知道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窍门,竟然拿来了几本。”
“郑先生?”继媛对心中的猜测惊疑而不敢确定,“你指的是郑振铎?”
“除他仲有哪个?”东祥长腿跨几步到沙发椅前的小木桌前,将书本放下,定睛一看竟有《昭明文选》。
“许大哥竟然还有这本事?”继媛的目光已然被昭明文选吸引,拿在手中翻着,心中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可不是?我可是专门向令炎要来给你一看的,你可快手点,据说要还给重庆的。”
“知道啦!我几时慢过,之前那本《浣纱记》还不是按时还你了?”
“还不是我死催你?不然你都不知要看到猴年马月?”
“少来!”
暖橘色的夕阳映照一室温情,身陷泥沼之人脸上重现年少时候的活泼神色,那些在荔湾小船里飞过的飞花令,在岭大舞台上一字一句吐过的《雷雨》,在茶楼上玩过的李清照夫妇的游戏,一一从记忆深处走来,与眼前人的眼神言语重合,唤起内心自灵魂深处的彼此的呼唤与吸引。
岁月若静止,人事莫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