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继璇在南京已经待了五年,从一九三七到一九四二,beky已然长到她胸口的高度,稚嫩的脸上五官逐渐有长开的趋势,好像要把什么一直埋藏的秘密公之于众。
北川早把她送进学校,尽管心里一点不愿让beky混迹于一群日本小孩中,但她无可奈何。
她的气质和才学让她在一众家眷中脱颖而出,每次陪北川出席各种场合总是赢得众多瞩目,感觉好似回到了多年前她还是名扬多宝路的梁家小姐的岁月,和妹妹一同,携妈子老豆的手从荔湾到东山,一进门便引人瞩目。
然而现在那些目光的来处却非当年她们心中的东山少爷,而是她们恨之入骨的日本军人。
beky去上学唯一的好处是她拥有了更多空闲时间,能够享受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的时光。
也许是生在水边的缘故,她偏好沿着秦淮河一路走下去,走到尽头有一家古玩店,里面没什么珍贵物件,店面却摆设得非常雅致。
跟所有名媛一样,继璇追求虚无缥缈的品位,因而她格外喜欢到那家古玩店去。
这天她一如既往在店里闲逛,目光在货架上流连,高跟鞋敲在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开叉到小腿肚的月牙白色旗袍在夕阳的黄光下无瑕夺目。
砰――
门被撞开,两三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看见她也顾不得犹豫就直往里面冲。
继璇被吓到了,立在那里忘了动。她听见后面传来枪声和有人奔跑叫喊的声音,低头,刚刚那人经过的地方有一小滴暗红的血迹。
继璇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踩住那地方,刚完成这个动作门就一下被推开。
“梁小姐。”领头的人认出了她,朝她点头示意,“我们在追捕抗日分子,您有见到可疑的人闯进来吗?”
“可疑的人?”继璇拧着眉头思考一阵,作出疑惑不解的表情,“这里一直只有我在闲逛,店主也没有出去,你们怕是找错地方了吧?”
躲在柜台后面正欲拿枪冲出去的男人闻言顿住动作,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
“可是梁小姐我们见到他……”
“天色也不早了,视线出现偏差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慢条斯理地打断他的话,继璇揉了揉手中的手帕,目光从他们身上挪开停驻在货架上,片刻后又好像想到什么,冷冷扫他一眼,“还是说,你觉得我包庇?”
“不敢。”那人压低帽檐,带着手下的人出去,“失礼了。”
“不是,老大这就?”
“惹得起吗你?那可是北川的女人!”
“可是你真信?”
“哼,到底是个中国女人,我才没北川少佐那么傻,但不信也得信,你奈何得了她?”
继璇站在原地,看他们走远了,才幽幽开口:“出来吧,小瑢。”
念瑢从柜台后站起身,她一身黑衣还贴了胡子,十足一副男人的样子,但继璇从小观察力强加之与她朝夕相对四年,还是在擦身而过那一刹那认出了她。
三天前她从北川口中得知日军一位大佐要从东北调任,据说还是个狠角色,跟军统打了好几年交道,过来就是因为最近军统在南京暗杀了好几人,要过来杀杀气焰。
她知道念瑢他们一定会采取行动,若是让他顺利到任,恐怕军统今后将处处受制,只是不曾想他们如此心急。
“我不是说那个人要今晚才会出现吗?今晚日军会有一个接风宴,你们急什么?”看他们一进来就直奔柜台,看来这地方又是一个据点。
躲着的人听她一讲,意外地对视,想不到北川的情妇竟是自己人。
“我们只是打算去码头探风,没想到被发现了。”念瑢说着,给另外的人甩了两个眼色,“这次谢谢你了。”
“不必,都是中国人,应该的。今晚的请帖我已经备好了,你最好在六点之前回到,晚了我可就给不了你了。”
“知道。”
“嗯,记得把血迹弄干净。”说着,继璇已经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念瑢长舒一口气,若非继璇他们今天就要以身殉国了,只是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
南京虽然不比上海,但到底日据大城市,本着粉饰太平的目的,该有的娱乐场所一点不少。从车上下来时,看着眼前这所建筑上闪烁的霓虹,继璇差点以后自己回到了上海。
门口的日本士兵检查过他们的证件,低头让路。她随意往里一瞥,一眼便看见她先前精心为念瑢挑选的布料的图案,心头一紧。
里边早已站了一大厅的人,看见门口有人进来,纷纷看来。
今夜她穿了一身天青色的丝缎旗袍,精致的水仙刺绣从纤细的腰部蔓延到脚踝,宝蓝色的盘扣自脖颈一路蜿蜒止于膝盖裙摆开叉处。
上好的布料柔软贴身,勾勒出圆润的曲线,旗袍裙摆缝隙间隐隐可见细腻白皙的小腿和白玉般的脚踝,脚上不过五厘米的月牙白高跟鞋鞋沿上勾勒一朵青花水仙,衬得那脚踝愈发漂亮。
如墨长发精致挽成髻,额角没有一丝碎发,细眉两弯眼波潋滟,红唇轻抿,耳垂上简约小巧的钻石耳钉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她站在北川身旁,轻挽他手臂,脊背挺直下巴微扬,若有故人得见,一定要说这可不是当年裙下之臣无数的西关梁家大小姐本尊嘛。
继璇感受着投射到身上的艳羡目光,却再没有少女时的得意与窃喜。
多华美一层皮囊,只可惜翻过全是虱子。
“久闻不如一见,”一个男人缓缓走来,看上去颇有军人的硬朗英气,一身军服上挂着的勋章昭示着他的地位,“梁小姐真人比传说中还要光彩夺目。你好,我是山本。”
他此言不虚,在上海那一阵子,她和继璇也曾出入那些形形色色的社交场所,只是她俩比较低调,又不大通上海话亦不喜那氛围。
“您好。”继璇淡淡扫他一眼,点头示意,没有要伸手与他交握的意思。
山本挑眉,把手收了回去,轻笑一声:“梁小姐果然如传说中一般,是在下失礼了。我府上常备清茶,希望蓬壁有得梁小姐莅临之辛。”
“若是得闲,不妨从命。”说着,继璇往北川身上靠了靠,扭过头朝他说,“我有些累了,不如我们先坐下?”
逐客令下得再明显不过。
“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请梁小姐多注意身体,好好休息。”说着,他微微一点头,带着意蕴不明的笑容迈步走开。
“这就是你们要迎接的那位?”看着他的背影,继璇挑眉,低声问身边的北川,她对这个人可是一点好感没有。
“是。”北川看她一眼,揉揉她手心似是安抚,“别担心,他就这样。”
“他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想起那**裸不加掩饰的目光,她忍不住哆嗦。
“你多心了。”北川轻笑,手从她手臂中脱出来滑上她的腰轻轻把她揽向自己,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你是我的女人,他到底是顾忌的。”
“你干嘛啊大庭广众的。”就算不是小女生,她也不至于没皮没脸到在众目睽睽下旁若无人地亲密,当即伸手推他,脸红成一片。
北川看她红透的脸,越发觉得心里痒痒,伸手拍拍她的背任由她和自己拉开距离,只是手臂依然搭在她腰间,一双眼睛往上看,与山本有意无意地对视。
……
坐在桌前,看着眼前明显日式的饭菜,继璇兴致缺缺。她去一趟日本,回来以后硬是把自己的肉肩瘦下了下来,可想而知她现在对这一盘菜什么心情。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选择权,只好拿起筷子夹菜,以缓慢的咀嚼速度掩饰自己的不喜欢。
“不用吃太多,回去让厨房给你做别的。”北川深知她口味,厨房里的厨子都是从发记――用他的话说――请过来的,见她一副严格照大家闺秀礼仪吃饭的严肃样子就知道她不喜欢今晚的菜,便俯过身在她耳边轻生道。
正当继璇咽下嘴里的食物要抬头说点什么,山本上台,一看就是要进行类似就职演说的架势。
到底还是一个物种,从文化起源上说甚至可以说是附属,中国人的官僚气在这群一口一个支那人的日本人身上倒是一点不少。
继璇转过身,和所有人一样把脸朝向山本,作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揉着掌中手帕,余光四处瞟,心跳一声比一声响亮迅速。
他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没听见,只感觉大厅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静谧,在北川身边四年,套话传递情报她早已得心应手,只是亲历现场目睹他们利用自己提供的情报行事还是第一次。
耳边充斥着机器故障发出的尖利噪音,这静谧压在她心头让她莫名紧张。她双手交握,感觉牙齿在微微颤抖。
终于――
砰!
惊叫声的喧嚣中,她长长舒出一口气,身子软软往后倒,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没事,我让松原送你回去。”北川看她的样子以为她被吓到了,忙抱住她,眼神里流露担心,声音中透露焦急,“松原!松原!”
“少佐?”
“送梁小姐回去!”
“是。”
神智逐渐回归,她借力支着松原的手臂站起来,入目是混乱的人群和山本腹部的一片暗红。
“注意安全。”她说着,极力掰回嘴角上扬的弧度,缓缓松开抓住北川手臂的手。
北川看着她被搀扶着出去,脚步有些虚浮但依旧不失风度,尽力维持形象不让自己失态,心里微微地疼。
似乎她永远过着这样的生活,永远费力地支撑起肩膀上的重担,自当年一别,他便再未与她肆意开怀的笑容重逢。
等战争结束,他一定带她走,带她过平和安定的幸福日子,带她看过世间所有美景。
再不会,让她疲惫地活着。
……
颠簸一路到达住处,继璇已恢复精神。站在院门前,看着头顶上木牌上镌刻的毛笔大字“凌波院”,轻叹一声,提步走进去。
“你可以走了,我已经到了。”跨进门槛察觉到松原没有停步的意思,她开口,“他需要你。”
“那,梁小姐注意安全。”
站在原处,听着汽车的声音远去,她才再次迈步――
“关门。”
高跟鞋敲击在石板地上,敲出的一阵阵声波在院中静谧的空气中漾开涟漪。天幕上圆月如盘,月光皎皎投射出她的轮廓。
她一步步,缓慢而优雅,走过回廊,停在自己位于院子后方的房间门前。
她停住了,气流从她鼻孔进入,又从微启的双唇溢出。她伸出手,手在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推。
门吱呀叫着,刺着她耳膜。屋内屏风后一片黑暗,她感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进门,转身掩门,在门旁书桌上摸到煤油灯,轻轻扭动,明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
她拿着灯,盯着眼前的屏风,没动。
屏风上绘了满满的水仙,开着的、含苞的甚至是凋谢的,栩栩如生,不时还有蜻蜓一点蝴蝶一只,右上角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用行书写了周密的《赋水仙》。
她提灯,缓缓绕过屏风。灯光照亮了屏风后的一方天地,以及她的床边木躺椅上的人。
她抬眼,看见自己雪白的床单被子枕头,心下了然。
“叫医生了吗?”
“在来,就怕……”
“他们今晚忙着呢,没空跑来我这闹。再说,要是这么快就找到我这来,我这四年就太失败了。”把包包放在桌上,继璇拿起茶壶翻开茶杯,看着茶水漫上来,停手,放好茶壶,转身,把杯子递过去,“茶水冷,伤员就别喝了。你喝口水,去打盆热水,他需要清理。”
“可……”
“整个院子的都是你们的人,只要他们没回来就不用担心,小瑢都让你们来我这了你还不放心我?”
还真不是她夸口,她可是亲眼看着这院子里的人被神不知鬼不觉换掉的。真是佩服军统的能力,难道是精英都跑暗处来了正面战场才如此窝囊?
“是我多心了。”说罢,他便出去了,不多时拿回来一盆热水,上面泡着一条洁白干净的毛巾。
继璇拧了拧毛巾,蹲下身给躺着的那个男人擦拭脸上身上的血。
“你还会干这个?”话一脱口,他马上觉察到失言。
“你们受伤也不是第一次了,就算我原来不会,也该学会了吧?”忽略他话语里的偏见,继璇淡淡开口,就这煤油灯的光细细擦拭那人血迹斑斑的脸。
“抱歉。”
“给了你们那么详细的信息还伤成这样,你们怎么安排的?”
“之前在码头暴露了,那个山本又狡猾得很,撤离的时候遭了暗枪。”
“让你们心急。”继璇说着,低头把毛巾按入水中,满盆水瞬间染红,“我可放话了,明天天亮之前离开我这,最近三个月都别来。”
“不是你这……”
“小陈!”躺椅上的人终于开口,语气沉沉。
“我这里也就安全到黎明。明天他们一定会来人,再说我女儿去上学向来是他们接送,到时候阳光底下,哪都藏不住人。”
“呵,你女儿还去上日本人的学?”
继璇的手一顿,声音拔高:“怎么?这时候知道瞧不起我了?从我这要情报的时候怎么不说?”
那人一噎。
“小陈,别乱说话。你去看看念瑢把人带来没。”
小陈巴不得跑路,一溜烟就出去了。
“继璇,抱歉。”
继璇手一顿,霍地抬头,刚刚擦去了血迹,如今这张脸在昏黄灯光下清晰得让人心惊。
“好久不见。”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艰涩的笑。
她手中的毛巾掉落,溅出一圈水。她眼中氤氲了水光,红唇微张,哆嗦半天才吐出他的名字――
“许焯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