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少爷,西关小姐。
八个字,足以概括广州最美的那个年代。滚滚而来的商机让这座千年商都焕发前所未有的光彩,裹挟而来的是新的思潮和生活习惯。
在大半个中国的女性依旧裹小脚的时候,荔湾多宝路的那些住着西关大屋的小姐们已经走进了中国第一座西式私塾,成为中国第一批接受西式教育的女性。
那个时候的她们,冲出了深门大院,将自己的青春和美丽展现于人前。她们穿着最潮流的衣服,梳着最时兴的发型,操着一口原汁原味的广式粤语出入电影院,脑子里百转千回都是新思潮。
当时最为出名的莫过于为了拍戏离家出走的邓纤霞,尽管她最终告别影坛,却一点没有降低她在后来的女孩子心中的地位。
那时的广州除却西关,最富裕的莫过于大官、归国华侨们扎堆的东山,在社交场上,居住东山的少爷们从来都是小姐们追求的对象。
在许焯炎的记忆里,梁家的两个女儿是当时社交场最夺目的姐妹花。梁家不是传统的西关大家,世代下南洋经商,连梁夫人都是新加坡娶回来的混血,其家风之开放在当时可谓是前无古人。
他第一次见到梁继璇,是在她去日本之前。那年的他刚从德国回来,碰巧赶上陈东祥的生日宴。
他永远忘不了梁继璇两姐妹进门那一刻身边的同伴不约而同停下手中动作看过去的场景。
那时候的继璇早已完成私塾的学业预备赴日留学。那天她穿着鹅黄色的旗袍,旗袍上绣了一朵漂亮的水仙,脸上没什么表情,那股清高劲儿就跟水仙一样。
许焯炎叹自己真是个大俗人,大家喜欢的自己也逃不掉。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整日约人家到处去,不管是跑到荔枝湾划船还是春游到白云山踏青,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都成了东山人家的笑谈。
然而他不比陈东祥幸运,人家回黄埔之前就和梁继媛已经出双入对,他直到继璇要启程赴日都没得到一点回应。
继璇从小就众星捧月,向来心高气傲,就和她喜欢的水仙一个性子,性情挑剔清高,让人琢磨不透。
本来想着她回来了还可以再接再厉,不想她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嫁人,只好认命放弃。
近来国事危急,他在军统接受训练以后便成为了军统的特工,四处奔走,杀人潜伏搜情报,执行任务中心一点点变得冷硬,再无瑕顾及儿女情长。
不想此次到南京刺杀山本,竟遇见了她。
原本听陈念瑢说那个撤退的歇脚处是一个日本人情妇的院子,心中鄙弃得不行,但当他在金碧辉煌的大厅中看见那旗袍上的水仙,却第一反应认为她绝非自愿。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暗枪打中和他今晚心不在焉脱不了干系,要放在平日,他绝不可能在听到子弹的声音并判断出轨迹之后还没有躲开。
只是他当时站在暗处,看着那个叫北川的日本人到哪都把她护在怀里,细心体贴地呵护,而她一点不拒绝,两个人就恩爱如图一对璧人,心中就酸涩难忍。
原来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再没有感情,全是自欺欺人。
躺在木躺椅上看她认真地给自己擦拭,他竟然感觉到宁静,甚至庆幸那一颗子弹打中了肩膀。
那可是他们那群东山少爷心里的凌波仙子,怎么就开到日本人的庭院里去了?
看着眼前这个一向妆容精致的女子惊讶地捂住嘴,他竟感觉到一丝快活。
她对着他也算是露出一点别的表情、不再冷着脸了。
“你怎么,变成中统的特工了?”到底是经历过大事的人,对面部表情的控制可谓已达登峰造极的地步,转眼间神色便平静下来。
“那你呢?”他反问。
“你不都看见了吗?我一个弱女子能干什么,你们男人那些打打杀杀我是做不来的,学的又是文学,数学你知道有多差,像媛媛那样的情报活计也是不行的。兜兜转转,除了出卖色相竟然没半点方法。”
“枕边人才难防呢。”他扯扯嘴角,想到私塾先生提起继璇的数学就摇头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忍不住想笑,“百乐门里那些姑娘,你以为她们只知道唱歌跳舞陪人睡?手里头不知道多少信息多少人命呢。”
继璇没有回话,她不否认这些女人的努力,本质上他们还是一样的,但她没有办法如他一般语气轻松地谈起。
她们不一样。
“你看,你这不是救了我吗?”见她沉默,许焯炎的心吊了起来。
“你们要是长点心,也不会总是要我洗椅子。”说到这,这都是第几次了,她一个从来不见血的大小姐都见怪不怪了。
他还要开口,门已经被推开,念瑢带着他们的医生走了进来。
继璇让到一旁,轻车熟路地拿出用水洗干净的毛巾拧成一股递给他,顺手把煤油灯灯罩打开放在一旁。
“我不用。”神使鬼差的,他下意识拒绝。
“少逞强了,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暴露自己。”说着,继璇把布条塞他嘴里,“一会儿疼的时候把毛巾咬出个洞都不许发出声音。”
医生已经拿出一排手术刀,撕开他肩膀的衣物,给他的伤口消了毒,手便把刀放到了火上。
继璇转身绕过屏风走到窗前,夜风微凉拂在她脸上,发烫的面颊自发向低温空气传递热量,却如同楞茨定律一般无法阻止它内能的飙升。
她不自觉地玩着领口的盘扣,身后压抑的痛呼在静谧的环境中如同无孔不入的空气敲击她的耳膜,让她心头不断涌现窒息的感觉,不论多少次都一样。
包扎的声音出现,包扎的声音停止。屏风后没有人说话,只有医生整理物件和伤者抑制不住的大声喘息。
“天亮之前必须走。”她绕回来,紧握双拳阻止自己再打战,“现在,把他转移到beky房里,我让她睡念瑢那了。念瑢你一会儿回来帮我把这里收拾干净。”
“好。”说着,念瑢和小陈便架着他走。
熟悉的疲惫和无力铺天盖地而来,像海啸一般将她淹没。
她没有办法让自己习惯。
她蹲下身,拿起刚洗好的毛巾,开始擦拭椅子上的血迹。
许焯炎被搀扶着倒在椅子上,他环顾四周,小小的床上放着可爱的布偶,小小的梳妆台上放了几条发绳,桌上摆着几本书,清一色全是中文。
“她……还好吗?”终究还是忍不住。
“你不都看见了?”对于这位堂哥的好友的光辉事迹她想不耳闻都难。
“那个叫什么……北川的,好像对她很好。”
“是。”对于继璇和北川,她到底是知道一些的,“他们在京都的时候就是一对,分开本身就是迫不得已。”
许焯炎苦涩地笑,亏他当年还想着她回来了重整旗鼓,不想人家早已芳心暗许。可是他就是没法说服自己甘心,不论他在她眼里是多么卑微,他都无法接受自己竟然比不过一个日本人。
“你不必担心她的安危。只要北川能护到,就不会有事。”
他不语,心中不知是庆幸还是悲哀。
高傲如她,如今自视,该是如何一副复杂心境?会不会有那么一些时刻,后悔赴日留学?
恐怕问题的答案,连她自己都不知晓。
……
窗户微启,月光苍白,天朗云淡。
辗转反侧许久,她无法入眠,窸窸窣窣的声音隔了一堵水泥墙持续不断地传入耳内。
院子大概是从前人金屋藏娇之所,背靠小树林,过林便是小涌,院子后面有暗门,藏得还很隐秘,加之刚来这居所时所见皆是女性用品,估计是家有悍妻不得不金屋藏娇。
她听见暗门开了又关,四周重回寂静,只余虫鸣阵阵。东方已隐现鱼肚白,她再支持不住困顿睡去。
依稀间,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变矮了,眼前所见,竟是西关老宅中自己的房间。
阳光透过彩色琉璃瓦进入屋内,变成蓝色、黄色、红色的色块,铺散在石板地面。
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镜子前是多么稚嫩的一张脸,肉肉的肩膀长而凌乱的头发,脸都还是圆的,眉毛淡淡却长势凶残。
“不许你们这样说小姐!”
“我们说什么了?不是实话吗?区区一个通房丫头的女,以为到夫人房里就脱胎换骨啊?”
“再怎么样都是小姐!是你能戳脊背的吗?”
“你不过就一个丫头,你又嚷嚷?”
她皱眉,又来了,总是这样,总有人要拿她的身世挑刺。不论她的举止多么大方到西关的长辈们交口称赞,不论她的诗书多么好被私塾先生夸赞,总有人看她不顺眼。
无非是看着原本都是下人的人一下子翻身做主子、心中不平罢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无论媛媛多少次帮她骂回去,无论妈子老豆多么一视同仁地疼她,她还是学会了不动声色,学会了一步一步挑剔地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大家闺秀,从衣服到言谈都力求精致。
累吗?习惯了吧。
想来这样的习惯倒是为她现在所做的事情打下坚实基础,谁又能说清是福是祸?
……
眼睫毛动了动,继璇悠悠转醒,惊觉日已西沉,如同睡懒觉的学生一般从床上弹起来。
晚起这种如此失态的事情,她还是头一回。
扣好旗袍繁复曲折的扣子,她坐在梳妆台前,捻起发膏把额角的碎发理上去,又细细描眉,眉成再用唇膏勾勒唇线。
松原敲门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她专心致志地打扮。丝缎旗袍是深蓝色的,与下摆绣着的莹白水仙形成强烈的色觉对比,夺人眼球。
她好像格外喜欢水仙,旗袍也只穿丝缎的,上海的女人流行蕾丝的时候她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嗜好。
松原猛地回神,看见她在镜中望向了自己,不由窘了一下,上前把手中的白色信件放在她面前。
继璇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他。
“梁小姐自己看吧。”说着,他一步不停地走出门。
白色的信,红色的印章,十足的英国人习气。只是当年那样分离以后,他从未有只言片语传来,怎么如今又寄信?
展开信件,目光触及里头写着的弯弯曲曲的字体,微微勾起的弧度僵硬在嘴角。
厚颜无耻!
她闭上眼深呼吸压下心头的情绪,粗略阖上信笺,把它一把甩进抽屉。
门外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继璇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不早了,beky该回来了。